30。江水波光
曾夏生算不上是老实孩子。他生在乡村,长于市井,很小就学会往废纸壳喷水增重,给四两的菜吆喝成半斤。然而他从未对唐思卓撒过谎,一句都没有。
因此唐思卓对他的承诺毫不怀疑,只是大脑也饿过劲儿,需要点时间消化信息。
她尽量吃过几口後,曾夏生囫囵解决掉剩馀部分。他把碗筷收拾好,起身要去厨房洗碗时,唐思卓忽然说:“放那儿我洗吧,你去睡觉。”
虽然每样菜都仅有几口的量,但样数多,占了很多碗盘。曾夏生下意识看了眼手里,先是说:“有点多,还是我洗吧”,而後又道:“没几个碗,不费事,我很快就洗完。”
唐思卓神色复杂地望向他,心道若是她这麽讲话,肯定会乔姝被拎出来训一顿。曾夏生也察觉到自己前言不搭後语,面色一赧,不再做声,直接走到水池边开始洗。
他留有很多童年的习惯,会先放一池热水,将碗盘浸入其中溶解油污,用抹布逐一擦拭干净後,再进入第二轮清洗,好节省洗洁精。唐思卓靠在门口看了会儿,想叫他不必这麽麻烦,思索片刻还是作罢。小事而已,怎麽舒服怎麽来吧。
她走回客厅,从角落闲置两个月的纸袋堆里挑出给他买的睡衣,又翻找出三包尺码不同的一次性男士内裤。即便有林峰帮忙打听,监狱体检只查身高体重,围度数据一概不知,所以唐思卓给他买的衣服多是休闲款,就算不合身也能先将就穿穿。
去接他之前,唐思卓听做刑诉的律师说,出狱讲究多,要好好洗澡去晦气,从头到脚褪旧换新。她打心底不愿承认曾夏生犯过罪杀过人,想给他接风洗尘,又不想被归入这一套流程,于是把新衣服都洗好晾干後,唐思卓还特地放回购物袋,当作礼物随车带去接他,不料曾夏生看都不看,决绝而去。
不能回忆,回忆要生气。唐思卓轻叹一声,安慰自己说:好在他现在回心转意。
曾夏生洗完碗後,出来看见唐思卓缩回沙发角落,抱着腿,视线低垂地靠在那儿。阳光洒在她居家的针织衫上,毛茸茸地发亮。他愣了一瞬,视线滑向她白皙修长的脖颈,突觉日头的暖热朝他袭来,自眼底一路烧到耳尖,面颊滚烫。
察觉到动静,唐思卓缓缓擡眼,曾夏生慌忙看向别处,抓起放在沙发的换洗衣物和浴巾,步履匆匆地躲进浴室。
唐思卓不是个讲究的人,然而讲究的习惯却被肖桐烙印在身。在她的认知里,洗脸就是要搭配一整套护肤流程完成,洗澡也必须磨砂膏身体乳都过一遍才算齐全,即便只是抹两下意思意思。因而浴室里瓶瓶罐罐冷漠地拥挤着,看不出多少使用痕迹。曾夏生过往近三十年都是一块香皂从头洗到脚,低头逐一查看,才把洗发水和沐浴露挑出来。
洗衣机边放着脏衣篓,里头扔着唐思卓早晨起来换下的衣服。昨晚帮她脱掉外套後,曾夏生站在床边犹豫半晌,觉得她穿裤袜睡觉大概不舒服,可他总不好自己上手去脱,最终也就让她这麽睡了一夜。
唐思卓惯常外衣不挨床,床单被罩待会儿得给她换掉——他如此想着,三两下把短袖和长裤扒掉,直接扔在地上。
虽然昨夜到处收拾,浑身臭汗和油烟气,必须得洗澡,但门一关,密闭空间里满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是沐浴露丶洗发水和各类护肤品混合後的味道。曾夏生本就乏累,衣服一脱,更是感觉精神不受控制,在沉沦的边缘游离,每个毛孔都开始叫嚣。
他甚至记起那些漫长难捱的时光,那时以为不会再见,生怕自己日渐淡忘她的模样。
监禁的惩罚不止限制自由,也压抑性。枯燥的牢狱生涯,除非家人探望,被拘禁在这里的男人们见不到任何一位女性。连为数不多的女警都全部被安排在行政岗,不会跟男性犯人有任何接触。故而不知道什麽年代被夹带进来的几张简陋画像成为抢手货,即便画面中的女人模糊到近乎色块,即便要冒定期清检时被查处没收关禁闭的风险,依然供不应求。犯人们把它夹进图书室允许借阅的报刊杂志里,想方设法避开狱警传递。要有门路知道消息,私底下参与排号才能取。
陈天浩看他年纪小,血气方刚,好心帮忙弄来过一次,硬生生塞给他。那张图也许原本是日历插画,被缩印得跟证件照差不多大,看不清脸,只能隐约看见模特穿素白色长裙,打一把透明雨伞,头顶树叶被落雨冲刷得油亮。
曾夏生坐在床上,盯着看了很久,没被激起一点欲望,反而鼻眼酸胀。
他在脑海里逐渐勾画出唐思卓的面庞,想她比画里的人漂亮,然而错生的美丽从未被人由衷地欣赏,也像这姑娘一样,成天被男人们意淫妄想。
本能无罪,欲望正当,可他不想在她眼里变得一样肮脏。
因而越是躁动的夜晚,他越是自我克制,不去想她,只在心平气和时,准许心思逃出透气的铁窗,幻想她也正擡头瞧见月光。
曾夏生站在洗手台前发呆良久,透过镜子审视盘踞在皮肤的各种疤痕,部分因为打架落下,部分是爷爷奶奶打的,痕迹较新的几道伤口则是跟孙昌明搏斗的结果。
孙昌明拿健身当社交,规律锻炼,身体很好,年近半百却块头体力都不输曾夏生。他们在客厅打得天昏地暗,撞翻了唐思卓的奖杯陈列柜,在金属撞击和玻璃碎裂的响声里,曾夏生被孙昌明用摔断的玻璃奖杯刺入肋下,幸好两人当时都濒临力竭,刺得不深,仅在侧腰留下道缝合了十几针的不规则疤痕。
他这个人,脑袋没受过几天知识熏陶,口袋空空,身体也伤痕累累,不知道有哪一点值得唐思卓喜欢。若不是卑鄙地在童年抢占先机,怕是连跟她认识的机会都没有,遑论让她念念不忘。
浴室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两下。
曾夏生待在里面太久没动静,唐思卓不放心地过来,敲门後却不知道该问什麽。是问他找不出沐浴露,还是不会用燃气热水器?她不觉得曾夏生智商有问题,更不想让他反复介怀生活条件的差异,因而把话咽回去,站在门口,等等看他是否需要帮助。
“我丶我没事,我在丶我在洗了。”
曾夏生语无伦次,踉跄冲进淋浴间,忘记燃气热水器要等啓动时间,打开淋浴被冷水哗地一下从头浇到脚,霎时清醒。
唐思卓的洗发水没完没了地起泡,他洗得心焦,更不习惯用沐浴露後皮肤滑腻的触感,总觉得没冲干净,用掌心几乎搓掉一层皮後,才带一身和她近似的香气,红通通地出来。
整夜未眠,本就乏累,洗完热水澡更是眼皮打架。曾夏生不想自己脏衣服碍眼,但实在等不急用洗衣机,最後撑着揉洗几把,拧干後晾去阳台。
唐思卓继续窝回她在沙发的老位置,既不玩手机,也不看电视,就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下巴抵在胳膊上,安静地盯着他,看他穿她买的深灰色全棉睡衣,在家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做梦。
书房在卧室隔壁,大约有主卧一半大,原先是房东孩子的卧室,因此除桌柜外还有一张单人床。唐思卓搬进来後把衣柜换成书柜,还是把床留下了。不过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办公多是在餐桌,很少进去这个屋。
曾夏生走到门口,自觉不能一声不吭地去睡,转头望向唐思卓,和她视线相碰,大脑一片空白,干巴巴地说:“我睡一会儿,中午起来做饭。”
唐思卓愣了几秒,眼底的茫然渐渐聚拢,像是被他逗笑,无奈道:“睡吧,睡到几点都行,我饿了会找东西吃。”
节假日算是手机维修的高峰期,不过曾夏生这几天不准备回去。他困得发懵,进屋後勉强记得要给陈天浩发条信息,结果手机掏出来发现早已经没电关机。坐在床边挣扎片刻後,曾夏生还是决定晚点再去找充电器。反正最近很难见到陈天浩人影,店里生意完全成他一个人做主,昨天走的时候门也锁好了,无非是缺几天的营业额,他这个月少拿点钱便是。
曾夏生如此想着,头一歪,躺上床就睡着了。
他倦乏至极,又见唐思卓愿意吃两口东西,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睡得甚至有轻微的鼾声。本以为作息规律,打乱生物钟睡不久,结果一觉昏睡到下午去。醒来时,曾夏生看周遭环境陌生,愣怔好半天,终于记起自己在唐思卓家。窗外已有晚霞光晕,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睡过头,腾地一下坐起身,赶紧开门出去,着急做饭。
唐思卓正在看电影,为不打扰他,声音调得很低,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惊恐地转头看他。
曾夏生顿时懊恼自己的莽撞,明明住进来是为照顾唐思卓,这才第一天而已,没保证她吃上三顿饭不说,还令她脆弱的神经雪上加霜。
“对不起。我。。。。。。我现在去做饭。”
发病期对声音光线异常敏感,受不得惊。唐思卓心慌得厉害,喘息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摇摇头轻声道:“我吃了点水果,不饿。你要不饿就不着急做。”
脑袋尚未完全清醒,仅有做饭的单一指令,唐思卓说不用做,曾夏生一时想不到其他的家务,僵在客厅中央。
唐思卓看他不知所措,伸手关掉电视,望向他道:“过来陪我坐会儿吧。”
她精挑细选的布艺沙发很软和,旁边放的柠檬香薰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中,很是好闻。曾夏生小心地坐在她身边,双手局促地放在膝上,血流的声音在耳畔轰隆作响。
视线东挪西晃,他看见阳台晾的衣裳,忽地想到里衣单薄,可能干了,应该在太阳落山前收回来,主卧的床上用品也要更换,不是无事可做。然而身体似乎脱离管控,站不起来。他感觉到唐思卓的气息,她侧身过来,越发靠近,长发轻拂扫动,而後头倚在他肩上。
唐思卓一言不发,只那样安静地枕着。曾夏生这才发觉她换了身睡衣,是和他相同款式的白色。
棉质柔软透气,于是体温轻巧地流淌,过速的心跳缓慢平复,肩背也不知觉松弛。他们似是未有十年隔阂,儿时般依偎在彼此身旁。
夕阳西坠,馀晖荡进客厅,随浮云斑驳成影,如同江水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