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好事
曾夏生的爷爷奶奶原本不打算让他念职高,觉得纯是浪费钱,计划让他跟王国栋帮工学艺几年,初中毕业後直接工作。然而他跟王辉打过一架,王国栋怎麽说都不可能舍弃儿子偏袒他,修车店的差事算是彻底泡汤,只得另寻出路。奶奶四处打听,终于在过年时听外地回来的年轻人说,可以南下进电子厂打工,若是起早贪黑地干,一个月能挣三四千,不过大多要求高中学历。
距离中考仅剩半年,指望曾夏生考上收费低廉的公立普高已是天方夜谭。老人们被逼无奈,纠结多日後,为妥善养老的长远回报,咬牙切齿地掏出钱来,送他去职高再读三年。
江明市有近三十所职高,部分地段好,部分教学质量高,但选学校没有曾夏生说话的馀地。奶奶不知找谁问来所坐落在乡里的老旧学校,濒临裁撤合并,正在招收独立运营的最後一届学生,仅需其他职高学费的半数就能买来高中文凭,很是划算。
到高一开学时,曾夏生年满十六,可以正经兼职,恰巧应聘去市中心刚开业的酒店做服务员,报酬很不错。不过因为学校太远又强制住校,他仅能周末上班,挣得不多。爷爷仔细算过账後火冒三丈,埋怨他奶奶见识短浅,为省小钱丢大钱。一顿数落下来,最後又骂回曾夏生鬼迷心窍,若不是他跑去跟王辉打架,什麽事都没有。曾夏生垂头不语,反而激得老人越发恼怒,捅煤炉的火钳猝不及防打在他大腿,瞬间烧穿布料烫进皮肤,留下块两指宽的褐色伤疤。
曾夏生不後悔教训王辉,甚至遗憾没彻底撕烂他那张嘴,但这事和他爷爷奶奶没有关系。老两口抠抠索索一辈子,攒出几万块养老,去年全部赔出去不说,如今还得继续供罪魁祸首再读三年。他自觉理亏,从不争辩,爷爷奶奶想打想骂都默默忍下,尽量靠在食堂勤工俭学负担生活费和课本杂费,做服务员的工资悉数上交,只当是偿还自己出气的代价。
因祸得福,学校拢共没多少学生,食堂刷盘子洗碗丶收拾残羹剩饭的工作强度很低,曾夏生生平第一次获得闲馀,可他在教室看不进书,回寝室也睡不着觉,每天晚上漫无目的地在学校晃,不知道能干什麽。
倒是能给唐思卓发短信,但她升入九年级,中考和省级钢琴决赛的日程撞到一起,肖桐思来想去决定两手都抓,给她时间打得很紧。唐思卓虽是每日都会来信,内容却很简短,多是“晚安”後附加一小句“今天月考”“阿姨把小熊的挂链修好了”之类的当日概要而已。曾夏生怕来来回回聊天影响她休息,总是仅承接她的话回复一句,道过晚安後找个角落坐着发呆,一条一条翻她以前发来的短信。
旧教室改的男寝住二十个人,大多虽是家庭贫苦,却不跟他似的无父无母,多少有过童年嬉戏玩闹的时刻。因而度过起初几天闲下来的迷茫後,男生们意识到老师们操心失业丶转岗或跳槽,基本无心上班,开始成群结队地出去打网游。曾夏生不仅没有馀钱,更是想起网吧,脑海里就会浮现唐思卓当年站在他学校门口时那双泫然欲泣的眼,提不起一点兴致,最後实在过于无聊,半推半就被几个同样掏不出钱上网的室友拉去打球。
他不知是因为比同级学生大一岁,还是发育初期跟着唐思卓吃得太好,个头一窜又一窜,比其他男生至少高出半个头。加之拆车扛货的体能底子,曾夏生从初学到上手,很快融入进去,在旧篮球击打水泥地砰砰的声响里寻到些许乐趣,还交到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年後学生们自己组织了一场对抗赛,曾夏生倒是没打赢,但侥幸投进去一个三分球,博得全场欢呼。夜里洗过澡後,他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白日的兴奋退去,身体像是在云端漂浮,窗外初春的风声簌簌,吹云而动,心绪也随之四处荡漾,意图泊岸停留。辗转反侧半宿後,曾夏生从枕头套里摸出手机,埋在被子里给唐思卓发短信。
自打她九年级开学,两人再没见过面。也许是觉得进个球这种小事,在唐思卓名列前茅的考试成绩和玲琅满目的比赛奖杯面前不值一提,曾夏生想不清为什麽,总之删删减减,最後没提篮球赛的事,只没头没尾地发去很短一句话,祝唐思卓周末的初赛万事顺利。
唐思卓到初赛结束後才有功夫回复他,不仅毫无悬念地晋级,更是带来好消息,说她练琴和学习时间从下周起都各减去半小时,如此可以在十一点左右回到卧室,能睡前短信聊上几句。
寒假期间她上午练琴下午学习,仅有除夕被允许休息了半天。肖桐约朋友一起去韩国整容,初三出发,换孙昌明在家看着她。孙昌明跟肖桐的脾气天壤地别,很是和蔼,一直鼓励她,但只要唐思卓稍有松懈,满面笑意就会冷却成失望的神情,问她说:“当时妈妈问你参不参赛,你同意後才报的名,怎麽现在觉得苦又想放弃?老师教给过你半途而废的道理吗?”
虽不动辄打骂,他的话却更让唐思卓心里难过,甚至在孙昌明因为她高位通过初赛,说服肖桐奖励孩子松松弦後,面对来之不易的闲暇生出强烈歉疚。好像她就是个懒惰丶贪玩的废物,不被大人盯着丶骂着,事情就做不成功。
曾夏生看她明明发来的是喜讯,字里行间却没多少快乐,确定她方便接电话後,穿上衣服去走廊打过去,果然听见唐思卓压抑的抽噎声。
唐思卓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说她每天五点半就要起床练琴,她没有不想练琴,她是真的好累,有时候手弹不动了,不是故意弹错的。曾夏生自是从未有过这种奢侈的烦恼,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麽非要弹琴,就是中考高考有加分,按唐思卓的成绩也用不着。不过他改变不了肖桐的决定,更不可能对抗孙昌明,反驳唐思卓没有意义,于是只安静地听她讲。待唐思卓终于平复下来,渐渐止住哭泣时,曾夏生才搜肠刮肚地想出来一句话:“施肥太多会把菜烧死,休一休它长得更好也说不定。考试和决赛都会是好结果的,不要担心。”
他坐在楼梯台阶和她通话半个多小时,终于把唐思卓哄去睡觉後,冻得哆哆嗦嗦地往寝室钻,进门就撞见对床的李志恒,扮鬼似的站在门口,阴测测地盯着他。曾夏生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醒着,吓得低骂一声,听见李志恒低声问:“聊这麽久,跟女朋友?哪个班的?”
“关你屁事。”
曾夏生没好气地推开他往里走,却被李志恒一把拽住,作势要抢手机来看。
乡下能玩的东西不多,男生们除去上网丶打球,就是聚在一起聊女生。论这个腿长,那个腰细,若是突然有压低的笑声,八成又是谁在传风言风语,说哪个哪个班的谁谁谁早就不是处女。曾夏生听见这些混账话就会想起王辉,仅是因为答应过唐思卓尽量不再打架,才每每借口洗衣,跑出去躲清静。李志恒恨不得是这帮人的头,曾夏生早看他不顺眼,一把将他推搡出去,低吼道:“有病是不是?!”
李志恒踉跄几步,恶狠狠地质问,“我就问你是不是邱诗诗,你他妈别想在这儿背着老子截胡!”
曾夏生听见这三个字就窝火,他原先根本不知道有这麽个人,到这儿才发现幼师班有个女生跟他是初中校友,因为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不少男生鞍前马後丶争风吃醋,愣是把他也扯上,怀疑初中旧识随时可以捷足先登,即便两人连一句话的交情都没有。
李志恒是他家三代单传的香火,上头四个姐姐才有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得飞扬跋扈。他家境很不错,父母有能力给他送去读私立高中,再不济也是好点的职校,他自己为能脱离管教痛痛快快地玩才专门跑来乡里,故而出手比旁人阔绰得多。
曾夏生不知道他具体多少生活费,但在这所学校,跟其他学生绝对不在同一阶级。会来这儿读书的女生不可能是什麽好出身,李志恒混在里头像是豹子进羊群,经常夜不归宿,恨不得一周换一个女朋友。
唯有邱诗诗不买他的账,即便李志恒礼物不要钱似的往女生宿舍送,仍是不松口。下学期刚开学时,李志恒整了个大阵仗,摆一地鲜花蜡烛,拿着据说上千块的化妆品礼盒跟邱诗诗表白,结果浪漫没成,丢人现眼,自此疯狗似的见谁都咬。
曾夏生懒得跟他计较,见有被惊醒的舍友爬起来拉架,绕过李志恒要往里走,不料被他一拳打来,擦过下颌。
“问你话呢?!你个刷盘子捡剩饭的货也在看老子笑话是不是?”
不能打架,犯不着跟疯子打架。曾夏生闭了闭眼,愣是把火气压回去,警告地瞪了一眼李志恒後,回去自己床铺躺下。
然而麻烦没完没了,他几天後真跟邱诗诗在操场撞见。
不知是低血糖发作还是别的什麽原因,曾夏生坐在主席台发呆,眼见她跑过一圈後往边缘走,越走越慢,忽然一头栽倒在地。操场不少学生见状围过去,曾夏生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打算管,但发觉挤上去抱她的男生手都摸到她胸口,还是从主席台跳下来,拨开人群,把邱诗诗端起来就走,送去校门口的诊所。
他跟女同学基本没来往,虽然跟来不少人,可曾夏生搞不清楚谁真是她朋友。职校爱恨情仇多,他不敢走,就坐在病床边盯着外头,到邱诗诗转醒後,才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分明没有任何龌蹉心思,曾夏生回到宿舍,却左思右想,莫名心虚。
他从来没敢抱过唐思卓,小时候是怕胳膊力气不够摔着她,长大後则是怕她瞧见自己躲闪的目光和涨红的脸,因而总是沉默地背她在身後。他低头闻闻,隐约感觉身上有股女生洗发水的香气,立马爬起来去洗了个澡,再把衣服全部搓洗一通,仍是安不下心。想起李志恒发的疯,更觉得自己瓜田李下,有嘴说不清。
入夜後,曾夏生越发烦躁,第一次主动给唐思卓发短信,问她有没有空打个电话。
唐思卓在十一点准时打来,似乎为这通电话心情很好,声音软软的,带点笑问他:“怎麽啦?”
曾夏生咽了咽,心脏砰砰直跳。他艰难开口,支支吾吾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後,大气不敢喘地贴着听筒,等候对面发落。
“是好事呀”,唐思卓说,她甚至略显困惑,调侃地猜测道:“专门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是要我夸你吗?”
曾夏生胸口那股气蓦地散出去,心落回血肉里,却又空落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