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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对不起（第1页）

23。对不起

陈莉教龄近二十年，处理早恋很有经验。答应不告知家长是缓兵之计，她准备等期末考试结束後，在家长会时约肖桐详谈。若是唐思卓信守承诺，切断联系，改正错误的态度和依旧优秀的成绩足以让班主任为学生说话，博得家长谅解的馀地。若是唐思卓没有，那自己也已经先礼後兵，留足了考察期，不算粗暴教育。

不过学校领导一朝被蛇咬，心有馀悸，听到点风声便迅速行动起来，连夜设立教师执勤岗，安排年轻教师一早一晚来回巡逻，防止社会闲散青年借机和学生搭话。

唐思卓被司机接回家後，肖桐看她精神萎靡，以为是风寒感冒，好在没有发烧，于是叫她洗个热水澡，吃药後早早上床休息。母亲越是体贴，唐思卓越是惶恐，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不知死期何时降临。

即便四肢乏力，额头闷痛，唐思卓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门外但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她就会汗毛竖立丶心跳加剧，生怕下一秒母亲会破门而入，将装病的她从床上拽起来教训。

惴惴不安地耗过一夜後，肖桐在第二日清晨仍然春风和煦。唐思卓勉强放下心，反而谴责起自己的犹豫。陈老师经常教育他们一诺千金，她不该怀疑老师以身作则的决心。

她罕见没到放学时间就离开，曾夏生昨天肯定来过，却没能等到人。唐思卓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和他解释，让他暂时不要再来。想到以後放学时再见不到那张熟悉的笑脸，唐思卓心里愈发难过，大早上就感到疲累，校门口短短一节路好似走不到尽头。

随人流经过校门时，身边同学聊天的声音忽然弱下去，都在侧头向右瞟。唐思卓擡眼瞧见位眼熟但不认识的老师，神情严肃地站在门卫旁边。他的视线没有像门卫一般落在学生身上，反而紧盯不远处前来蹭摊买早点的大人们。

细微的变动没有逃过学生们的眼睛。早读时间大家都用课本挡住脸，前後左右窃窃私语，探听是否有人知道原因。唐思卓心如擂鼓，指间不断在桌角扣弄，指甲劈开也没察觉痛，血涌出来才被同桌发现，去医务室消毒後包上了创可贴。幸好她平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不参与各色八卦，没有任何人想到来问她，只有徐梦妍明白内情，课间频频侧头看她，似乎想要过来说话，却最终被唐思卓回避的视线打消了勇气。

下午时分，学生之间的情报网终于信息汇总，取得重大突破。隔壁班同学说他们班主任课前训话，学习再好也不能早恋，不要自以为是，跟不三不四的人接触。虽没点名是谁，但话传到唐思卓班上，所有人都不由得想起她昨日跌跌撞撞丶失魂落魄的模样。

周遭仿佛一夜之间倒回到小学，唐思卓又开始在刻意压低的声音里不断听人提起自己。

她想说自己没有早恋，想说曾夏生不是坏人，然而自记忆里卷土重来的恐惧扼住咽喉，她发不出一丝声音。比起被猜测丶被议论，她更害怕这好奇发展为厌恶，害怕她的名字又被编进顺口溜里，在每一次促狭的哄笑声中被用作攻击。

临近放学时间，唐思卓越发紧张，还没下到一楼，就隔着楼道窗户向校门口望去。

曾夏生果然站在那里。

模范优生从来没有迟到早退，然而他昨日一直等到门卫落锁都没看见人出来，只能想她可能是因为倒春寒生了病。唐思卓惯常食欲不佳，没病没痛时都挑嘴得很，曾夏生担心她白天什麽也没吃，他跑到校门口後，在守着烤炉的大爷那儿挑到一个红心流糖的红薯，付钱後让大爷接着放在炉子里保温，探头瞧见唐思卓从教学楼里出来，才赶紧用袋子装好，烘热地捧在手里，想让她在路上垫两口。

唐思卓硬着头皮走到门口，指甲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周围都是人，是因为她而加班巡查的老师，和三五成群议论她早恋被抓的学生。

她根本不敢和曾夏生有任何视线接触，尚未走到他面前就贴着围墙匆忙左转，没看见他一样直直地向前走。不受控制的馀光里，她瞥见曾夏生懵了一瞬，而後很快擡脚追上来，似乎想叫住她。然而唐思卓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她不打招呼丶不说话，就那麽埋头向前走，于是曾夏生终究把声音咽回去，静默地跟在她身後。

唐思卓在心里厌恶起自己的胆怯和懦弱，逃跑似地钻上车。曾夏生在往常分别的地方停住脚步，迷茫地望着那辆车啓动驶离。

他在原地伫立良久，直到被烫得轻微发痛的掌心变得麻痒时，才缓缓回过神来。

红薯已经彻底冷却，曾夏生想把它放进口袋，却在衣服里摸到几颗顺手塞进去的螺帽，油乎乎的。今日维修店送来辆着急要用的车，他忙到唐思卓快下课时才匆忙离开，没有时间借用王叔家的浴室洗澡，更没来得及换衣服。这件王叔儿子不要的运动外套已经裹满毛球，边缘开线，手肘磨得发白发亮，还星星点点地溅上了油污。

曾夏生垂头向回走，心里生出强烈的烦闷。唐思卓最近同他太过亲近，总是一见他就眉开眼笑，竟让他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好像不论如何都会在她眼里看见欢喜。然而他们的人生本不该有任何交集，是他僭越式地靠近却又忘记遵守礼仪。她刚开始脱离阴影，在新的班级里体会到女孩之间友情的乐趣，正是敏感于人际关系的时候，他确实不该穿成这样在校门口等她。

第二天，曾夏生提早知会王叔他有事要多出去一会儿，仔细地洗过澡後，他换上了最好的一身夹克和轻易不穿的牛仔裤。出门後想了想，他又去甜品店买来一盒蛋挞，这是唐思卓为数不多的时常有兴趣吃两口的点心。

他从校门口还没几位家长时就站在路边等待，看见唐思卓走出来便急切地迎上去，想说昨天是他不对，问她能不能不再生气，然而唐思卓明明看见了带礼物而来的他，却仍是出门立刻左转，没有任何理会。

她的态度之决绝，好像自此再难分给他一个眼神，曾夏生大脑瞬间空白，下意识拉住唐思卓，想要问个究竟，耳边却突然传来中年男人的一声暴喝，“干什麽？！”

曾夏生一惊，立马松开手，唐思卓也被吓得身体一僵，随後眼都不敢擡，攥紧书包带子，闷头向前走。她走出去很远之後，曾夏生才迟疑地跟上。他不敢再靠近，只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穿行过人流，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校门口的惊动对大人来说不足为奇，困于无聊日常的学生们却口耳相传，乐此不疲。不过一个上午，几乎全年级都知道唐思卓，这位被奉上神坛的优等生，在昨天放学时和一个男的拉拉扯扯，关系不清。前两日的所有揣测都因此得到证实，如何评判都不再算是恶意。和唐思卓毕业于同一所小学的校友们，听见她和男性的轶闻，突然被激活记忆。几年的旧闻成为社交硬通货，甚至再无必要遮掩谈论她的声音。下午的每节课间，都有其他班学生互相推推搡搡地过来，在门口窗前伸头探脑，想要一睹这遗传自母亲的狐狸精般的样貌。

坐在教室的每一分钟都成为折磨，唐思卓想要回去，想要躲进卧室的角落里。然而今时不同往昔，这不是肖桐惹出的祸端，母亲不会带她逃离。

放学时分，忽然降下暴雨。江明春季雨水多，阿姨每天收拾书包时都会给她带把伞，可唐思卓翻来翻去，把书本习题餐巾纸都皱巴巴地搅在一起，却怎麽也找不到那把伞。也许是在课间时用过，她仿佛丧失记忆，触觉模糊，什麽都记不分明。

班上同学纷纷离开，直接回家或是去上选修课。徐梦妍经过她的座位时放下字条，说在水彩课教室等她，要给她道歉，但唐思卓不想再去。

徐梦妍没有错，只是她说不出那声没关系。

唐思卓第一次逃课，直接背上书包走进雨里。附中的春季校服是针织衫外套，没等走到门口就吸满雨水，沉重地耷拉着，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来。她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没心思再去管曾夏生是不是在门口，无数情绪翻涌在心里，却被暴雨捶打丶捶打，按进地底。

即使贴墙往出走，唐思卓还是很快听见熟悉的脚步踩雨水而来。头顶的雨滴被挡住，打在伞上噼啪作响，敲开层封的土壤，落在她难以言说的愧疚上。唐思卓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来，她想叫曾夏生回去，不要也陷进泥潭里，张口却又尝到雨水的土腥，担心他走後，再没人理会自己。

路上小摊散去避雨，环卫工还没来得及打扫学生们遗落的垃圾。唐思卓跑着跑着，一脚踩在塑料袋上，猛地向前载去，被身後及时伸来的手拦腰抱起。

“别跑了，在下雨。”

曾夏生的声音很轻，他很快将唐思卓放下，而後擡起她的胳膊，把雨伞塞进她手里。

“对不起。我不跟着你，别跑了。”

他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但他决定不再问了。他从伞下退出去，走进雨里，在唐思卓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