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缸里的米……它们在浑浊的暗黄水色里,绝不是发霉的颜色!
她再也按捺不住,身形一闪,已推门而入。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这是什麽!”
王夫人浑身剧震,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回过头。那是一张被绝望彻底揉碎的脸,惨白如纸,双眼红肿,泪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她看到文有晴,眼中先是爆发出巨大的悲哀,随即那悲哀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丶近乎麻木的死寂覆盖。
“你……你……”王夫人喉咙里咯咯作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向那口染缸。
文有晴没有理会她,目光如冰冷的铁锥,死死钉在缸中那些诡异的米粒上。她几步上前,不顾王夫人微弱的阻拦,俯身凑近缸口。什麽味道也没有,但她看见了黄栀子的壳。
她伸出手指,探入那冰冷的液体里,把黄栀子捞了出来,这只是简单的染料,甚至黄栀子都很少,那黄色极淡,看样子是被用了许多次。
染的!这些米,是被染过色的好米!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瞬间贯穿了文有晴的脑海。她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地上挪动的痕迹。
地上果然有一个暗柜,她立刻撬开,几卷散开的旧账簿下,压着一册深蓝封皮的线装书,封面上是几个墨迹淋漓的字——“城南仓廪录”。
城南仓廪!那不正是囤积霉米的源头?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文有晴一把抓过那册卷宗,手指因为某种巨大的丶不祥的预感而微微颤抖。她飞快地翻开,发黄的纸页在指尖沙沙作响。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丶仓号丶米粮进出数量。起初几页并无异样,翻到中间,字迹陡然变得潦草而急促,墨点飞溅,仿佛书写者心中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丙戌日,查‘丰’字仓,新米入库,账册登记一千石。实地盘核,得八百五十石馀。另入一百五十石陈米,得六十三两入账。”
“丁亥日……得三十四入账。”
“……”
一页一页翻过去,文有晴明白了王守仁购入的‘新米’价格远低于市价,然後再购得陈米混入其中,以求暴利。
但已经有利了,做的无痕难道不是更好吗?为何要给陈米专门染色?
“……近日米价突增,杂役刘三形迹可疑,逼问下才知城中已有霉米,丧尽天良……”
卷宗最後几页,字迹几乎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急迫:
“……然牵涉甚广……恐府衙之内亦有勾连……今已寻得关键人证,需按下。和合娘娘之事待亟,莫出错……”
记录戛然而止。
最後那半页纸的空白,像一张骤然咧开的丶无声嘲讽的巨口。文有晴的指尖,正死死按在那未干的墨字上,而她的另一只手,上面被她擦干的血似乎烧了起来,灼痛地她擡不起手来。
“你们都是疯子,疯子!这吃人啊,吃人啊……”王夫人终于发出破碎的声音,泪水决堤般涌出,她本就疯,此刻更是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轰!”
仿佛九天之上炸响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在文有晴的天灵盖上!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扭曲丶粉碎丶崩塌!
王守仁那张临死前惊愕的脸,带着一丝她当时不愿深究的神情,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是贪官被戳穿的恐惧,那是一个肩负着秘密丶即将接近真相却功败垂成的清官,骤然遭遇灭顶之灾的绝望!
他不是贪官!他是唯一一个在黑暗中试图凿开缝隙的人!而自己……自己做了什麽?
“我杀错人了……”声音像是从一口干涸千年的枯井里挤出来,嘶哑得不成调子。一股冰冷的丶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她踉跄着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倒。
杀人的手烫得她剧痛,又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手指。她猛地甩手,那无形的血缠绕物却黏在手上,甩脱不得。
巨大的反胃感汹涌而至,她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麽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视野开始模糊丶旋转。书房里溅落的血点,缸中浮沉的好米,卷宗上未干的墨迹,王夫人那张被绝望撕碎的脸,阿芦的骨头……所有画面疯狂地搅动丶重叠,最终都化为一片刺目的丶铺天盖地的猩红!那红色淹没了理智,淹没了她引以为傲的“仗义”,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事实:她没给阿芦报仇,还杀了一个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