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合作
祭坛的修复在崔君集的主持下进展迅速,主殿的屋顶已经重新架好梁木,覆上了新割的草排。
边民们的情绪明显安定了许多,看向崔君集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敬重。文有晴甚至看到有老妇人将珍贵的奶疙瘩偷偷塞进崔君集的怀中。
当然,她也没错过崔君集一瞬的尴尬和嫌弃。前者当然是崔君集想要的,文有晴冷笑,不去管这些小事。
然而,就在即将进行最重要的西配殿主梁上架仪式的前夜,意外发生了。
夜半时分,一声沉闷而巨大的轰鸣撕裂了寂静,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紧接着是砖石滚落丶木料断裂的可怕声响,远远地从西侧山麓传来!整个关隘似乎都被惊醒。
文有晴几乎是和衣而卧,闻声瞬间弹起,抓起床头的短匕。
沈自节也已惊醒,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同时朝着祭坛方向疾奔。
守备府的兵丁也很快出动,火把连成一片,将通往祭坛的山路照得如同白昼。为首的崔君集一身戎装,披着大氅,在一衆亲兵簇拥下也赶到了现场。
火光映照下,他俊朗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痛心。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白天还基本修复完好的西配殿,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废墟!巨大的主梁从中断裂,砸塌了半边刚刚垒砌好的墙壁,新铺的草排散落一地,被倾泻而下的泥土和碎石掩埋了大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和新鲜木料的断裂气息。
“怎麽会这样?!”崔君集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目光如电,扫视着混乱的现场,“负责监工的人呢?!”
几个负责夜间看守的边民工匠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倒在地,语无伦次:“祭酒大人,不关小的们的事啊!小的们一直守着,连眼都没敢眨……就……就突然听见里面‘咔嚓’一声巨响,像是……像是木头自己炸开了!然後……然後就塌了!”
“自己炸开?”崔君集眉头紧锁,显然不信。
沈自节已经蹲下身,不顾飞扬的尘土,仔细查看着一根断裂的巨大主梁截面。
文有晴也凑近,她眼力极尖,立刻在断裂处附近发现了异常——那里散布着一些细碎的丶深褐色的粉末,散发着极其微弱丶却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混杂在木屑和尘土中,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察觉。她不动声色地用脚尖碾了碾旁边的泥土,掩盖了痕迹。
这时,关内忽然响起了兵马声,近在咫尺,让所有人都惊慌地愣在原地,好一会百姓才四散逃开,兵丁才整装往发声的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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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止于一个匈奴带着掳来的战利品扬长而去,城内军民忙着收拾残局。
现场惨烈得如同修罗屠场。数十辆粮车被焚烧殆尽,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满地狼藉的灰烬。运送的粮米被劫掠一空,撒得满地都是,混着泥泞和暗红色的血污。
药材箱子被踩得稀烂,各种根茎枝叶混在血泥中,散发出怪异的味道。
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布隘口,有押运的民夫,更多的则是穿着王家军制式皮甲的士兵。他们大多死状凄惨,身上布满了箭矢和弯刀劈砍的伤口,许多人甚至是在奔逃中被从背後射杀砍倒。
鲜血浸透了初冬冰冷的土地,凝结成大片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紫色冰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丶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几位年轻气盛的校尉,尸体被找到时,已经被战马践踏得不成人形,只有半张沾满血污的脸依稀可辨,怒目圆睁,死死盯着阴沉的天空,仿佛在无声控诉。
王融站在尸山血海之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带来的守备军士兵沉默地收敛着同袍的尸体,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崔君集城府再深,也是第一次真刀真枪上了战场,心如擂鼓,胃里也翻江倒海,但他还是强忍惊恐仔细勘察了现场,尤其是那些死去的敌人尸体。
他蹲下身,翻检着尸体上剥下的皮袄丶使用的弯刀,甚至拔下尸体上的箭矢仔细观察箭簇的形制。他的动作一丝不茍,眉头却越皱越紧。
在衆人都惊魂不定时,一村中族老在搀扶下颤巍巍地挤进人群,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废墟,布满皱纹的脸因恐惧而扭曲,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断壁残垣,用苍老嘶哑的嗓音发出凄厉的呼喊:“神怒!是神怒啊!有人亵渎了和合娘娘!肯定是你们监工时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情!招来了诅咒!大灾祸要降临了!”他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荡,视线确盯上了崔君集和文有晴一行人,霎时间,空气中充满了令人心悸的预言感。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原本还只是震惊的边民们,脸上迅速被恐惧占据,窃窃私语变成了压抑的哭嚎和惊惶的骚动。“诅咒!”“和合娘娘发怒了!”的呼喊此起彼伏。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一张张绝望扭曲的面孔。
这样的情况已经无法控制了,他们再希望用宗教统治边境,也不希望宗教凌驾于他们之上。崔君集脸色铁青,厉声呵斥:“妖言惑衆!休得胡言!”
但他的呵斥在弥漫的恐惧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转向沈自节,语气带着祈求:“沈州牧!此事有蹊跷,还望……”
沈自节会意,站上废墟顶,还沾着匈奴血的长刀狠狠击向废墟中的金属,震得人耳朵嗡鸣。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自节身上。有怀疑,有恐惧,有愤怒,也有少数信任者眼中的焦急。
沈自节缓缓站起身,掸去衣袍上的尘土。火光下,他的面容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扫过那深褐色粉末被掩盖的位置时,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看已经被疯狂的民衆逼得咬紧牙关是崔君集,目光反而投向那片废墟深处,似乎要看穿那层层叠叠的瓦砾和人心。
“木材坚韧,并无暗伤。”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穿透了嘈杂的恐慌,“断裂之处,受力异常,非自然朽坏所致。”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扫过每一个人,平静无波,“至于是否‘神怒’,神怒蛮夷犯我边境,该降下惩罚于匈奴!而不是我们!神庙塌了,蛮族刚好进犯,这时机,倒像是给匈奴准备的!沈某不通神道,不敢妄言。但此间蹊跷,当彻查到底。”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立刻点明了疑点,更未理会那所谓的诅咒之说。
“来人,封锁现场,严加看管!任何人不许靠近!待天明再行详查!”沈自节迅速下达命令,暂时稳定局面,但那笼罩在祭坛废墟上空的恐惧阴云,却如同实质般沉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那些信奉和合娘娘的边民。
文有晴站在沈自节身侧,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她看着崔君集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威严而忧心的侧脸,又看向废墟中断裂主梁的方向,那里,被她脚尖碾过的泥土下,掩盖着她那深褐色的粉末……
但凡和合娘娘和匈奴扯上关系,那些献祭小孩的,吃五石散的,盘根错杂的一切,就会从根源上散掉。
崔君集,不得不代表世家,斩下和合娘娘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