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鞭炮
“沈兄,夫人。”崔君集率先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情绪,“除夕安康。”他微微颔首。
李氏也随即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丶仿佛用尺子量过的标准微笑,微微屈膝:“沈大人,沈夫人,除夕安康。璋儿,给沈大人和沈夫人问安。”她轻轻推了推身前的孩子。
崔璋被教导得很好,立刻像模像样地拱手作揖,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沈大人除夕安康,沈夫人除夕安康。”小眼神却忍不住往地上红彤彤的碎纸屑上瞟。
“除夕安康。”沈自节回礼,声音沉稳。
文有晴也微笑着福了福身:“崔大人,崔夫人,小公子,除夕安康呀。”她的笑容温婉自然,并未因李氏的审视而有丝毫局促。
“好热闹的鞭炮。”崔君集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红,语气听不出是陈述还是感慨。
“应个景,驱驱寒气。”带着妻子,沈自节知道崔君集不会和平日那样随便,便简短回应。
李氏的目光再次落到文有晴身上,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客套:“沈夫人真是蕙质兰心,将沈府打理得如此温馨别致。在北疆这般苦寒之地,实属不易。”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听闻文小姐主持的水渠开春便可见效?真是造福一方,功德无量。只是边塞风霜酷烈,沈夫人还需多照沈大人,早日为沈家开枝散叶才是。”
这番话,表面是夸赞,细品之下却处处透着“边塞艰苦”丶“你本不该在做这些事情”的潜台词。文有晴笑容不变,眼神清澈:“夫人过誉了。有晴既随将军在此,自当尽力。水土虽恶,人心向暖,日子总能过好。水渠能成,亦是边关将士与百姓齐心之功,非妾身一人之力。”她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与沈自节的关系,又强调了军民同心,巧妙地化解了李氏言语中的机锋。
崔君集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两个女人的对话,目光在文有晴沉静的侧脸和李氏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具之间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倦。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璋儿不是想玩摔炮吗?让嬷嬷带你去那边空地上放两个,小心别崩着手。”
仆妇连忙应声,牵着兴高采烈的崔璋走向稍远些的雪地。
李氏脸上的笑容未变,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寻常寒暄。她看向沈自节:“沈大人戍边辛苦,年节亦不得松懈。妾身代京中亲朋,遥祝将军身体康泰,官运昌隆。”
“多谢夫人挂念。”沈自节颔首。
短暂的丶表面平和的寒暄结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
最先忍不住的倒是崔君集,以往的挑不出错都礼仪,在这里却显得虚僞至极,让他面上无光,于是对沈自节道:“我们还要去城东王督军府上拜会,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再叙。”
“好。”沈自节应道。
崔家一行人转身,仆妇牵着放完摔炮丶小脸兴奋得微红的崔琰,李氏依旧仪态万方地走在崔君集身侧。玄色与银白的背影,在雪地上渐行渐远,融入挂满红灯笼却依旧显得清冷的街道深处,像一幅精美却冰冷的工笔画。
文有晴轻轻呼出一口白气,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低声叹了句:“崔夫人…很不容易啊。”
沈自节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拢进自己宽大温热的掌心。
被这样一打断,也没了玩闹的心。回到府内,炭火依旧温暖,残羹剩饭已被撤下,桌上只馀一壶温着的清茶。方才门外的喧嚣和那场短暂的丶带着冰碴的相遇,让屋内的温馨沉淀下来,也添了一丝莫名的沉静。
文有晴脸上的笑容淡去,染上些许倦意,但眼神依旧清亮。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让清冷的空气涌入,吹散屋内的炭火气和残留的淡淡硝烟味。外面,不知是谁家又在放鞭炮,远远的爆响声传来。
“崔家的小公子好可爱啊,崔君集也真是有福气,娶了个脾气这样好都美人……”文有晴感慨道。
沈自节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映在窗纸上,与窗外纷飞的细雪融为一体。方才李氏审视文有晴的目光,崔君集那孤峭的眼神,还有自己心底翻腾的丶关于前世不堪的记忆,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拥有她,却觉得自己像个窃贼,窃取了本不该属于他的珍宝。
“子涵。”沈自节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
难得叫她本名,文有晴转过身,望向他,眼中带着询问。
沈自节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紧绷。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最终,那些压抑了太久的话,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心防。
“我们也…不能同房,要委屈你被外面的人说三道四了。”他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话题转得太突然,文有晴愕然地看着他挺拔却僵硬的背影,怔愣道:“…什麽?”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自节猛地转过身,烛光映亮了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自厌:“我说,我们不能同房!”他不敢看文有晴的眼睛,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撑点。
“为什麽?”文有晴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疑惑,她走近一步,“沈自节,是因为…崔夫人刚才的话?没事,我们慢慢来就行。我也不喜欢自己生小孩,我才该觉得对不起你,让你对外面人说那样的谎话。”
“不!”沈自节立刻否认,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暴躁的急切,“你很好!文有晴,你太好了!好到…我根本配不上!所以才会和外面的人说我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将深埋心底的毒刺拔了出来:“我…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沈自节。上辈子…我…我是个混账!”他闭了闭眼,前世灯红酒绿丶逢场作戏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我身边有过很多女人,情人丶逢场作戏的…数不清。我那时候觉得理所当然,觉得都穿古代了,男人的标配不就是三妻四妾嘛?呵,可能还不止…我从来没把感情当回事,伤了很多人,也…把自己活成了一滩烂泥。”
他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自嘲和痛苦:“我这样的人,骨子里就是渣滓。重活一世,穿上这身官皮,拿起刀枪,做点实事不过是想给自己赎罪。可我骨子里的劣根性…它还在!它没变!”
他猛地看向文有晴,眼神灼热而绝望:“张子涵,你看看我!我怎麽可能那麽正直可靠,我手上沾满了血,心里藏着那麽多不堪!我有什麽值得你托付?你依赖我,信任我,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是从那个世界来的!你在这里举目无亲,你需要一个依靠!就像…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但那不是爱!不是真正的喜欢!”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我不想骗你,更不想…将来让你後悔。等我哪天…骨子里的劣根性又冒出来,或者…哪天我死在战场上,你怎麽办?你值得更好的人,一个干干净净丶能给你安稳未来的人,而不是我这样的…满身血污和过往的渣滓。我会尽力带你逃出去的,回到原来的世界。”
沈自节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他将自己最不堪丶最自卑的一面血淋淋地剖开在她面前,只为了推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