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纵火
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已吹散了北方最後一丝残冬的阴霾。新落成的旬阳城,巍峨的城墙在晨曦中泛着青灰色的光泽,城楼飞檐斗拱,气势雄浑。
宽阔平整的街道两旁,崭新的商铺民居鳞次栉比,虽少了些老城的烟火沧桑,却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人流如织,商贩的叫卖声丶孩童的嬉闹声丶车马的辘辘声交织在一起,喧腾热闹。
今日是新私塾正式落成典礼。城楼之上,彩旗招展,仪仗鲜明。京中要员丶地方显贵丶督造功臣济济一堂,一派喜庆祥和。
人群中有位身着绯红官袍的女子——文有晴,她因着改良农具和水利,破格在工部给她留了个小职位。
三年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了什麽痕迹,只是她噙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像是个木菩萨。
庆功宴上,一个喝大的县承醉醺醺道:“文大人,听说您又要回京入职了,等回去後,可别忘了给我们几个老哥哥美言几句。”
“自然,自然。”文有晴游刃有馀地应和着,甚至拉过那人想要揩油的手,让他手里塞了一个酒杯,自己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先干为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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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京城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火在文有晴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文有晴坐得笔直,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蛰伏的兽瞳。
马车并未驶回驿馆,而是在城中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条偏僻小巷的深处。这里离王氏府邸所在的繁华地段隔了几条街巷,却恰好能远远望见王府那高耸气派的门楼和连绵的屋宇轮廓。
巷口阴影里,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打的精瘦汉子悄无声息地靠近车窗。
“大人。”声音压得极低。
文有晴没有掀帘,只淡淡问:“妥了?”
“回大人,万无一失。戌正二刻,角门换防,按例只有一炷香的空档。油和引火之物,都按您吩咐的,只放在‘暖阁’外墙和通风口附近,用的是特制的缓燃药线,足够里面的人……”汉子顿了顿,“……足够烧起来了。痕迹也清理干净了。”
“嗯。”文有晴只应了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盯着。有异动,按第二套法子办。”
“是!”汉子身影一晃,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文有晴这才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投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丶代表着无上权势的王府。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欣赏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沉寂了三年的心,此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丶沉重而清晰的节奏,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撞击着肋骨。
咚。咚。咚。
像战鼓,敲响了复仇的序曲。
她倚着冰凉的车厢壁,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时间,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淌。巷子外隐约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亥时三更,平安无事——”
亥时三刻。
就在梆子声馀音消散的瞬间!
远处王府那片灯火辉煌的屋宇深处,东南角方向,毫无征兆地,猛地蹿起一道刺目的红光!
那红光起得极其迅猛,如同地底喷发的熔岩,瞬间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浓黑的烟柱翻滚着冲天而起,仅仅几个呼吸之间,火舌便已贪婪地舔舐上高耸的檐角,贪婪地吞噬着精美的雕梁画栋!方才还宁静祥和的王府,瞬间变成了烈焰地狱!
“走水啦——!”
“快来人啊!暖阁!是暖阁烧起来了!”
“首辅大人!王大人还在里面——!”
惊恐欲绝的尖叫声丶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丶慌乱的奔跑声丶器物倒塌的碎裂声……如同沸腾的开水,猛地炸开!王府内外瞬间乱成一团,无数人影如同没头的苍蝇般乱撞。救火的水龙被仓促拖出,水桶的撞击声丶泼水声丶火焰燃烧发出的巨大噼啪爆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丶充满毁灭气息的声浪,远远地冲击过来。
火光,越来越盛,映红了半边夜空,也清晰地映亮了文有晴所在的这条阴暗小巷。
她推开车门,独自走了下来。夜风带着远方传来的灼热气息,吹拂着她绯红的衣袍下摆。她静静地站在巷口的阴影与远处火光投来的光晕交界处,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目光,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越过那些徒劳地向火场泼洒水龙的身影,死死地丶精准地锁定在那片火海的核心——暖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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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王府内宅最精致丶也最私密的所在,王定安平日处理机密要务和休憩的地方。此刻,它已彻底被赤红的火焰吞没,如同一个巨大的丶燃烧着的熔炉。
百年基业,这烧起来就是好看。
暖阁九曲十八弯,一时半会儿根本逃不出来。王定安身上的锦袍已经着火,头发焦卷,脸上满是烟灰和骇人的灼伤。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疯狂地挥舞着双臂,徒劳地想要抓住什麽,想要逃离那片要将要倒塌的小房。
“救我——!来人!快救本官——!啊——!”
他的嘶吼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却又瞬间被火焰的咆哮和建筑倒塌的轰鸣所淹没。
可惜,太远了,文有晴听不见。她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远处的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丶燃烧,却无法在那张冰雪般平静的脸上映出半分波澜。
但她还是努力侧了侧头,仔细聆听那风中传来的丶绝望的哀嚎。
咚。咚。咚。
她清晰地感受着自己胸腔里传来的丶稳定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如同在丈量着时间,丈量着这迟来了三年的审判。
虽然崔君集早就有所动作了,借私矿把王家打得元气大伤,可那怎麽够,不够痛快!
复仇,要自己来才痛快。
火光照亮了她唇角一丝极淡丶极冷的弧度。那不是笑,是冰封了三年的仇恨,在烈焰中终于淬炼出的丶极致冰冷的锋刃。
只是一转身,她看见了矗立在暗处的人影,她笑容来不及收,她也不屑于收,几步上前,笑道:“好久不见,崔大人。”
沉默一瞬,她仿佛看不见崔君集眼中的阴鸷与痛惜,灿烂一笑:“喝一杯吗?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