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丧者
她是一名流浪的天葬师,所有人都惧怕她,唯恐避之不及。
漆雕烟霏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无边的草原上,身後拖着一架简陋的木车,车上放着她的全部家当:几把形状各异丶闪着寒光的刀,一卷已经泛黄的裹尸布,还有一本边角磨损的诗集——《仓央嘉措诗传》。
风吹过,掀起她暗红色的斗篷,露出内里深色的藏袍。斗篷已经洗得发白,边缘处磨损得厉害,像是被无数个日夜的风霜啃噬过。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光,也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死寂。
远处,几个牧民瞧见了她的身影,慌忙收起帐篷,驱赶着牛羊朝相反方向离去。孩子们被大人急促地拽进帐篷,连好奇的一瞥都不敢留下。
漆雕烟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她是草原上的报丧者,死亡的代言人。她走过的地方,花草失色,鸟雀不鸣。人们相信,只要看到她,厄运就会降临。
但她不在乎。她葬过许多人,男女老少丶牛鬼蛇神,将他们的尸骨分成小块,喂给乌鸦和秃鹫。她熟悉人体的每一处关节,知道如何利落地分离筋肉与骨骼,如何将一具完整的身体还原成最原始的组成部分。
“我们在生前会吃各种活物,死後会将身体还给自然,灵魂归于天地。”这是她常对死者说的话,尽管没有几个人愿意听她说。
黄昏时分,她抵达了一个小村落。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坐着闲聊,一见到她的身影,顿时噤声,匆匆起身离开。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站在原地不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漆雕烟霏走到老妇人面前,微微颔首。
“报丧者,”老妇人的声音嘶哑,“我家老头子快不行了,请你送他一程。”
她点点头,跟着老妇人走进一座低矮的土房。房内昏暗,只有一盏酥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炕上躺着一个枯瘦的老人,呼吸微弱,眼神涣散。
“他去过圣湖沐浴,转山转水转佛塔,一生虔诚。”老妇人低声说道,粗糙的手抚摸着老伴的额头,“他希望死後能够天葬,让灵魂随鹰鹫升天。”
漆雕烟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老人的状态。她能从一个人的呼吸和眼神中判断出死亡的临近,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她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还有一刻钟。”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久未使用的乐器,带着沙哑的质感。
老妇人眼眶湿润,但没有哭出声。她点燃了一炷香,插在床头的香炉里,然後退到一旁,默默诵经。
漆雕烟霏从木车上取下一块干净的布,铺在炕边。然後她拿出那本《仓央嘉措诗传》,轻轻翻开。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处有明显的磨损,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那一天,闭目在经典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她低声诵读,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将逝者的灵魂。
老人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神不再涣散,而是聚焦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麽,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漆雕烟霏继续诵读:“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当最後一个字落下,老人的呼吸停止了。他的眼睛缓缓闭上,脸上带着安详的表情。
老妇人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漆雕烟霏合上诗集,开始准备工作。她先是为老人净身,然後用白色的裹尸布将他包裹起来。整个过程庄重而熟练,没有一丝匆忙,也没有一丝迟疑。
“从你回归自然的那天起,世间万物都是你,风吹过是你的爱抚,雪花落是你的轻舞。”她对着遗体轻声说道。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漆雕烟霏带着包裹好的遗体来到了附近的天葬台。那是一片被经幡环绕的高地,空气中弥漫着桑烟的气息。几只秃鹫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山崖上,它们是天葬的见证者和执行者。
她将遗体安置在天葬台中央,点燃桑烟,然後开始诵经。这是天葬仪式的重要环节,通过诵经引导死者的灵魂脱离□□,前往来世。
随着桑烟升起,越来越多的秃鹫和乌鸦聚集过来,它们安静地等待着,仿佛也懂得仪式的庄严。
诵经结束後,漆雕烟霏开始处理遗体。她解开裹尸布,露出老人枯瘦的身体。然後她拿起一把锋利的刀,开始分割尸身。刀刃在晨光中闪烁,每一次落下都精准而利落。她熟悉人体的每一处关节,知道如何高效地将□□与骨骼分离。
“过去,世间万物都不及你,如今,世间万物都是你。”她一边工作,一边低声念诵着。
当最後一块肉被分离,她退後几步,吹响了一支骨笛。尖锐的笛声划破清晨的宁静,秃鹫和乌鸦闻声而动,纷纷飞向天葬台,开始享用这场“盛宴”。
这是藏传佛教的天葬习俗,认为将遗体献给鹰鹫,是一种功德,能赎回前世的罪孽,利于灵魂转世。
老妇人站在远处,双手合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当鹰鹫将遗体啄食殆尽,她走上前,将一把青稞撒在天葬台上。
“谢谢你,报丧者。”老妇人递给她一小袋青稞和干肉,“这是报酬。”
漆雕烟霏接过食物,微微颔首,然後转身离开。她没有说再见,因为她知道,没有人希望再次见到她。
走出村落,她回到那片无边的草原。风吹过,掀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眼中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沧桑。
她从怀中掏出那本《仓央嘉措诗传》,轻轻抚摸着磨损的封面。这本书是她唯一的伴侣,陪她走过了无数个日夜,踏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