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黄昏浓烈,唐予牵住唐筱的手拜别他,竟已过去十几轮春秋。
手中一抹似月晖洁白的缀带飘落在地,身後狭长白绸逐渐收紧。
沈相楠险些被衣袍绊倒,他听见唐云谨字字肺腑的声音,顾不得禁军会不会阻拦,迈步长阶向殿中去。
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侧闪烁的昏暗烛火,再是散落在地七零八碎的头冠和一条洁白缀带,他迈过最後一座阶梯,只见白绸在空中飘扬,而後悄无声息的丶很轻很轻的落地。
沈相楠停步于太极殿门前,没有往殿中近一步,他彻底怔然在原地,嘴里说不出一句话。
貌似过去很长的时间,更漏声依旧不停歇,当谢宁之从他身侧擦肩而过时,沈相楠仿佛失去神魄般还立身在那处。
“文若啊。”
绥永帝唤他一声,欲重新走回黄帐後,这回程的路变得有些漫长,他走的实在吃力,冯福云上前搀扶他,他却挥挥手,要亲自走回去。
谢宁之看向他摇摇欲坠的步伐,如一盏熬到油枯芯焦,只馀惨淡一抹蓝的烛,绥永帝走至一半,没等谢宁之回话,他转过身,露出那憔悴的面容,低眼不可置信似的看向唐云谨。
白绸覆盖在唐云谨身上,将他的脸眸遮挡的严严实实,长发散了满地,只留一双骨节分明尚有几分血色的手在白绸之外。
绥永帝踉跄几步扑倒在唐云谨面前,冯福云和几名宫人要去扶起他,却被他厉声劝退。
绥永帝伸出手去触碰那一层轻薄的白绸,在触及白绸那刻又猛然缩回手,好像唐云谨的死与他毫无关系,他并非是下令绞杀唐云谨的绥永帝。
谢宁之冷眼旁观,静静等绥永帝把这一场戏演完,没想绥永帝颤颤巍巍站起身,快步走到谢宁之面前,两手用力抓住谢宁之的手臂,几度目眦欲裂,似要瞪出血来。
沈相楠是在这一下才回魂,喊过一句先生,却在进太极殿时被禁军拦下。
“先生!”沈相楠挣扎着,嗓音有些许嘶哑。
谢宁之无动于衷,仍然平静地看向绥永帝。
春三月,这位正值中年的帝王是那般和蔼可亲,甚至容光焕发,不过将至年末,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眼袋垂落,鬓生白发。
小臂传来一阵剧痛,绥永帝实在抓得太紧太紧,谢宁之的面容终于有一丝变化,唤了一句陛下。
绥永帝似是被这句称呼烫到,他没有放开谢宁之,不过手上力气松懈几分,他嘴里喃喃道:“对……朕是陛下,朕才是宣国的陛下。”
谢宁之觉得绥永帝已分辩不清是非,是长期混用香带来的後果。
“朕才是宣国的陛下!你们都该去死!只有朕才能号令宣国上下!”
不过瞬间,绥永帝突然暴起,掐住谢宁之的脖颈将谢宁之摁倒在地,沈相楠被禁军死死拦在殿外,闯也闯不进,脸上泪水纵横,喉咙撕裂出阵阵铁锈味。
“冯公公!冯公公!陛下是犯病了,您快去找太医,快让人拉开陛下啊!”
冯福云自退开那一刻,就低头一言不发,沈相楠喊过好几次,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
冯福云根本不想管陛下是否会误杀臣子,也不想管陛下发病与否。
寒意从脚尖蔓延至全身,沈相楠四肢都在止不住颤抖,他已经站不太住,直接跪倒在地,相隔禁军眼睁睁看见谢宁之愈来愈难受的神情。
“难道唐大人要眼睁睁唐府家破人亡?不去博取一线生机吗?”
“不是我愿意眼睁睁看着,是一切不过徒劳!”
空气开始变得稀薄,泪水从眼眶流出,谢宁之艰难地对绥永帝说:“陛下……答应长公主……保我一生无忧,全我自由……”
意识开始涣散,谢宁之只觉全身血液上涌,下一刻就要窒息昏死过去,再说不出一个字。
绥永帝竟然真听进了这句话,死死勒住谢宁之的手顿时送开,谢宁之本能地捂住脖颈大声喘息,两行泪痕在昏黄中清晰可见。
他还未从方才的情景里彻底缓过来,耳边隐约听见绥永帝对他说:“你说你当时为什麽不离开平云京,非得再回头呢?”
烛火剧烈摇晃,白绸一角随冽冽寒风飘起,宫人在东宫後院挂起白幡,後院寝殿中停放的是太子妃傅沁的棺椁。
这位太子妃自侧妃殒命之後,再不能走出寝殿半步,如今头七一过,她就能重新见到东宫外的阳光。
周悯身披白麻,将手中纸钱一张一张丢进火盆,燃起的馀灰扑面而来,他也不躲,只木然重复这一动作。
母亲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是:“悯儿不必感到伤怀,母亲左右做不了什麽,唯有一死才能坐实黄符之祸,唯有一死才能踏出这东宫。”
“母亲後悔嫁进这里,母亲後悔遇见你父亲,悯儿,我的悯儿,不要去坐上那个位置,去做一个普通人,去安安稳稳过下半生,母亲在这里唯一一件不後悔的事就是你选择了母亲。”
“别替母亲伤心,别替你父亲向皇祖父讨说法,今夜之後,母亲便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