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烈火情人】
【索诺玛,索多玛。不要回头看,会变成盐柱的。那是堕落之城啊。】
盛夏里的一天,劳伦斯对我说:“我们去加州吧。是时候让你见见我母亲了。”
我很意外。我一度以为他和我一样没有亲人在世了。更让我意外的是,这是他主动要求的,我可从来没有表现出想要探究他成长经历的兴趣,至少我认为我藏的很好。好吧,实际上我快好奇疯了,我只是不敢让他看出来。好吧,他毕竟是劳伦斯,他可能早就看出来了。
说起加州,人们想起洛杉矶,想起橄榄球,想起阳光和海滩,想起壮美的峡谷丶高山和沙漠,想起风景秀丽的国家公园。是的,这些都很美好,但我不觉得劳伦斯是要带我去度假。最近这段时间,货车的广播每天都在播报加州的山火,劳伦斯一提到加州,我就想起浓烟滚滚,想起热浪滔滔,想起死亡。
我们开车去加州的路上,劳伦斯又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些事要做。”
我没问他是什麽事,反正我跟着他就好了。我们路过加油站,在汽车用品超市买了好几大桶防火涂料。劳伦斯真的什麽都会,他把涂料加水稀释,直到那些深灰色的粉末变成浅灰色的水泥状物质,然後用辊筒把那些涂料均匀地涂刷在货车的表面,做的利落又美观。他不怎麽用得上我帮忙,只是见我一直在呆呆地看他,便让我帮他扶着梯子,他好爬到货车的顶上去刷涂料。我很高兴能帮上他的忙,而且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看他擡手时绷紧的腰肌,还有肱二头肌上的汗滴了。那些线条非常优美,而且非常性感。
两天之後,我们到达加利福尼亚的索诺玛县。货车在公路上行驶,天空被漫山遍野的烈火染成橙红色,有种世界末日般的倾颓之美,那是浓烟颗粒散射而成的丁达尔效应。热浪扭曲了车内的空气,时不时会有火舌舔过车窗,我有种身在火场之中的错觉。但没关系,我坐的是消防车,而司机是劳伦斯。
这条路太危险了,所以只有我们敢走。像是独木桥,像是私奔,像是亡命天涯。
我以为我们会去养老院,去隐居在山林里的小屋,或者去一个带花园的小房子。但是没有,劳伦斯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打开车门就是滚滚浓烟,非常呛人,我不明白他为什麽停在这里,但是我还是没有问。哪怕他下一刻告诉我,我们要在这里窒息而死,然後被火烧成两块焦炭,我也不会问他为什麽的。我没觉得这有什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劳伦斯突然问道:“你听说过‘施虐女王’吗?”
听名字就知道是性工作者。教棒丶皮革鞭丶紧身塑胶衣丶黑色高跟鞋,艳丽性感的女施虐者。“没有。她很出名吗?”
“在整个美国的话,那当然不至于。”他说,“但如果你说的是拉斯维加斯,那麽是的。”
我突然听到一阵“呜——呜——”的声音。那是跑车的引擎声,从右手边传来。我循声望去,那是一辆薄荷绿色的雷鸟敞篷车,造型复古而优雅。驾驶者是一个戴着墨镜丶烈焰红唇丶脖子上系着波点丝巾的银发老太太,很酷,很有型。我希望我到她这个年纪也有这样的潇洒。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向劳伦斯:“凯撒,我们……”
劳伦斯突然猛的踩下油门,一脚踩到底。货车“轰”地一声冲出浓烟,我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猛冲,又被安全带狠狠勒了回来。安全气囊弹出,和座椅靠背一前一後把我夹在中间,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我的鼓膜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狂震。那种感觉像是遭遇车祸,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耳鸣生生压过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我感觉我的眼睛好像出血了。激震来自最前方,玻璃竟然没被震碎,我挣扎着解开安全带,扑过去看劳伦斯怎麽样了。他也被安全带固定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但额角似乎被什麽尖锐的东西划破了,血流不止。劳伦斯闭着眼睛,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用颤抖的手去探他的鼻息,不顾一切地吻他,给他渡气。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麽长,他才呛咳起来,终于恢复了意识。
“我……”劳伦斯有些混乱,扶着方向盘慢慢坐正了身子。谢天谢地,他好像没受其他伤。劳伦斯紧紧皱着眉头,眼白被额头上流下的血染成了红色。血流进眼睛里肯定很不好受,好在他感觉不到疼,我用袖子帮他把那些血擦掉。劳伦斯看见我,眼神一下子清明了,猛的把我推开,然後踹开车门一跃而下。
我懵了几秒,恍然大悟。我光顾着劳伦斯,昏了头!我们撞到别的车了!这是场车祸!那个老太太怎麽样了?我赶紧跟着他下了车,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跑。只见那辆漂亮的敞篷车整个侧翻过去,车底盘还算完好,压在地上的两个轮子瘪了,朝天的两个轮子还在顺着惯性转动。没有浓烟,我赶紧绕到车的另一边,去看那老太太有没有事。她早就被劳伦斯拉了出来,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她的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着,一截骨头露了出来。
劳伦斯让我去把我们的车开出来。这辆货车的质量真的相当过硬,这麽猛烈的撞击,竟然只是掉了一个车灯。我坐上驾驶座,拧动钥匙点火,绕过那一片狼籍,小心翼翼地驶出路口。劳伦斯示意我把车掉头,和那辆侧翻的敞篷车垂直,这样我们兴许能用车後面的绳子牵引着把它翻正。
我慢慢调整着位置,劳伦斯喊了“停车”,然後我就踩了刹车,拉起手刹。剩下的就交给劳伦斯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前面的漫天大火。那像是一座燃烧着的高大墙壁,又像是从天上垂下的巨大火幕。我忽然想起被上帝焚毁的索多玛。
“将索多玛丶蛾摩拉二城倾覆,焚烧成灰,作为後世不敬虔人的鉴戒;只搭救了那常为恶人淫行忧伤的义人罗得。主知道搭救敬虔的人脱离试探,把不义的人留在刑罚之下,等候审判的日子。那些随肉身丶纵污秽的情欲丶轻慢主治之人的,更是如此。”
索诺玛,索多玛。不要回头看,会变成盐柱的。那是堕落之城啊。
劳伦斯回到了驾驶座上。我问他:“她还好吗?”
“还活着呢,”劳伦斯说,“活的风生水起啊。”
劳伦斯并没有立刻开动车,而是把手臂搭在车窗外,指尖夹着一支烟。他没有拿打火机把它点燃,就只是那麽夹着,像是在和窗外什麽人借火。前方的火势越来越大,干燥的热风吹来一阵阵浓烟,空气中火星飘飞,擦过烟头,那支烟在高温中不点自燃。外面的温度是如此灼热,几乎能把人烫伤,然而劳伦斯感觉不到痛,哪怕他的手臂已经红的像是要被烫熟了,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在拥抱大火。
我静静地看着他。车内的温度急剧上升,可是我好像也没有痛感了。我还能在这里坐上一个世纪,只要我能看着劳伦斯。劳伦斯把手收回来,慢慢地抽着那支烟。烟雾模糊了他的侧脸,俊美无俦。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动,眼白已经全部变红,虹膜却湛蓝依旧,像是无法被鲜血染透的冰湖。
我听到火星噼啪。听到尖叫。听到风。听到劳伦斯喊我“雷伊”。
“雷伊,你知道吗?大火是一种自然选择。火灾不会把整片森林的动物全都烧死,通常只会毁掉小型动物的食物或者庇护所,或者两样都毁掉。如果能及时逃离,它们可能会幸存下来,但如果逃不掉,比如那些弱小或者年老的,就会直接暴露在捕食者面前。大型食肉动物,比如各种猛禽,却总能从丛林大火中受益。猎鹰甚至会叼起燃烧的树枝,飞到没有燃烧的草地上,然後扔下树枝,在那里燃起新的大火,把它们的猎物逼出巢xue。这并不残酷,只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他说:“我等这场大火,等了整整两年。”
“幸好你等到了,”我说,“你比死神更早找到她。”
劳伦斯笑起来,放下手刹,挂上前进档,一脚踩下了油门。这次我握好了车门上的把手,没有俯冲出去。大型货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头扎进了火海,烈焰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将我们一口吞没。我感觉自己的眉毛在燃烧,皮肤开裂,流出的汗水瞬间蒸干。火舌甚至不需要触碰到我,只那刺眼的火光就以将我的眼球灼伤。短暂失明的黑暗之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劳伦斯称为“母亲”的女人,她坐在後面拖着的敞篷车上,在这无间炼狱中尖叫着化为灰烬。
我并不是劳伦斯口中的猛禽,本该是要被丛林法则淘汰掉的,但他不介意用利爪带我腾空。我不知道分娩和自焚哪一个更痛,劳伦斯更不知道,但当我们开着燃烧的货车冲出烈火时,我们像是自然之母诞下的两个婴孩,在烈火中涅盘重生。我哭泣,而劳伦斯大笑,我们的嘴唇干裂如同沙漠,但是我们相拥着接吻,如同即将渴死的鱼相濡以沫。
一吻毕,劳伦斯说:“我们结束了,雷伊。”
他松爪,我从高空坠落。
作者有话说:
耶和华因为索多玛与蛾摩拉的罪恶,要毁灭两城,亚伯拉罕向他求情,耶和华答应,若在城中能找到十个义人,他就不毁那城。结果,耶和华所派的两位天使一去,所见义人,唯有罗得一家,天使告诉罗得到山上避难,逃难时切不可回头看,罗得的妻不遵神谕回头看了一眼,化作盐柱。
小虐怡情,大虐伤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