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
兴宁坊闹了十日,太极宫不多不少,整整乐了两个月。
杨延吉“横空出世”,抢尽长安无限风头,占尽天下无极权势。
三品之中,百官之中,多的是人明里暗里瞧不上,关起门来咬牙切齿。
杨乐人的巴掌,用力地拍打着本朝中书令。
第一个来我府上叨扰的,是中书令——裴相。
裴卿深夜拜访兴宁坊,他哭着跪求,他请我,他请求洛阳侯诛杀当朝佞臣,杨延吉。
清君侧,正长安,救太极,扶李朝。
我若不知他底细,当真要叹一句,好一个为国为民的中书令裴相。
想当年,圣人在外,太後病重,我执掌太极宫。
裴相夜里歌舞升平,白日圈地敛财,昼夜不忘封封疏状,日日弹劾洛阳侯窃国。
字字句句,桩桩件件,我全记着呢。
杨相为权为势,颜相为家为族,裴相为名为利。
人为权生,人为利生,人为权来,人为利往,休说清明,更羞说身正。
人人皆是名利中人,说不得自己白,同样,说不得他人黑。
权力不在杨相手中,就在颜相手中,不在颜相手中,就在裴相手中。
裴相爱权爱势。
如今大权被夺,却又不肯第一个出头,他独为他自己的名与利,偏要冠冕堂皇,说一些为国为民的大话。
当真为君为国,早就以血死谏,一头撞死在金銮殿,哪里等得到裴卿锦衣夜行,四处苦求他人“营救”圣人。
似他这般老谋深算装模作样的老奸诈,从小到大,我见过许多,我可不会被他一句两句蒙骗了去……
他凛然大义,求着我去太极宫送死,为他的仕途铺路,为他的权势扫清障碍,裴卿好心计,好会算计。
裴相面前,我佯作为难,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只等裴相又跪又拜,又哭又求,我安安稳稳在厅堂坐正了,瞧着他对我“赔不是”,诉说他往日的罪过,等他三请四催後,我只轻飘飘说了一句爱莫能助,再下一道逐客令逐客,送他出府。
我记得那年,四月十五这日,圆日灿然,月也很圆。
那一日,正午之後,长安百姓跪到洛阳侯府门前。
杨相当街纵马,踩伤长安平民,金吾卫不敢缉拿,京兆尹不敢过问。
小民,求告无门,诉冤无状,伤者亲属逼不得已,只能跪于兴宁坊,跪到我的眼前。
我,杀贵妃,杀国舅,杀太妃,杀亲王,杀这些皇亲国戚,半点不心软,可我……也绝不会滥杀不相干的平民百姓。
长安洛阳的百姓庶民,我并不放在眼里心里。
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的愚昧无知只知盲从,有的善心善念一心为善,万种人有万种样式,从不可一概而论。
对他们,我没有爱护丶没有同情丶没有仁义,只有怜弱。
我心恶骨贱,奸生之子,杂种之身,也偶有正义之时,也愿做正义之师。
长安的皇族贵族,各地的豪门世家,公子王孙,闺阁千金,生于富贵,死于富贵,终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太极争斗,皇权交替,因权势而死,为权势而死,他们从生到死,并不可怜,不可说无辜二字,这其中,同样也包括了我。
我,从头到尾靠的就是万民供养。
我,断然不会无辜杀戮,自然也绝不允许贵族们肆意横流的鲜血,淋漓着变成一场滔天红雨,浇筑淹死无辜百姓。
便是圣人,我也不许。
郑子桓死便死了,他并不无辜,可天下的百姓,那才是真无辜。
若为龙椅之争,伤了庶民蝼蚁,这是万万不能的。
杨延吉是圣人提拔擡举的,却是我误打误撞“送”到主上身边的。
长安之祸,是圣人一手缔造,更是我一手酿造。
既是我挑的事,是我引出的错,就该由我来亲手了结。
我拿性命作保,必为伤者讨回公道,安抚好亲属,宅府之中,我同阿湘袁小交代完身後事,幸而……我无亲无後,短短几句话,便也交待完了身前身後。
阿湘抹着泪,袁小不说话。
我纵然惜命,倒也知错认错,绝不逃避罪责。
那一日黄昏未至,在宫门关闭前,我正要骑马独身入太极宫。
恰在此时,王相来到兴宁坊,王公特意来此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