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许葭没有立刻播放磁带,而是花了半个小时收拾房间,像迎接某种旧时光的到访者。磁带刚进仓,录音机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心脏啓动的节奏。她戴上耳机,深吸一口气。
“录音时间:2014年5月……”
女声断断续续,带着鼻音和风扇的呼呼响。
“这个设定不太合理吧……但算了,就先这样过。”
“他……他应该是那种,不太会表达的人。”
“你写不出他也没关系,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你能遇到的那类人。”
许葭猛地坐直身体,她意识到,这不是广播剧,这是齐妙在讲述自己笔下的角色。不是对观衆,不是对合作人,而是对自己。仿佛是深夜里一个人边写边录的碎碎念,是写作者在痛苦挣扎时,强迫自己说出算了的过程。或许是齐妙邮寄错了磁带吗?许葭闭上眼。耳机里响起一段沉默。然後,女声低低开口:“你说,如果他真的活着,走在我身边,会不会觉得我写得特别烂?”这不是设定,不是世界观。这是某种私密的丶不打算让任何人听到的心事,被误封在了磁带里,遗落在了过去的未完成稿件里。
………
第二天,许葭把磁带邮寄给齐妙时,她把一张卡片放在盒子里,上面写了一句:“你没写完的故事,那个角色一直在等你。”
齐妙收到看到那张卡片时,愣了很久,她没有问许葭你听到了什麽,也没问你怎麽看这个设定,她只是在微信上说了一句,【说实话……我可能真的不敢写下去了。】
许葭没有安慰她,想了许久她留言,【那你可以试试,别写结局。先写他在街口站了一夜,没等到人就回家了。写你自己会怎麽让他走出来。写你不写下去,他也可以活得很好。】齐妙看着微信上的对话,她垂下眼。那一瞬间,她像是理解了许葭的话,不是解答情节的引导员,而是那个不替你完成结局,但能陪你看到原点的人。
暑气裹挟着地铁缝隙间的积水味,整座城市都像长时间没拔掉电源的空调,持续的告诉运转总是不停歇,但总是有人有事情在其中短暂的发呆停滞。就在这样的短暂休息里,两个离开了职场的女人相聚在咖啡店,许葭主动约齐妙在一家老咖啡馆见面。店面靠近新华路,店不大,老板年纪很轻,像是美院出来的。墙上挂了几幅未完成的画,线稿刚勾到人物脸颊,就突然停笔,直接空着。
齐妙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冰美式,又补了一句:“能不能少放冰?太凉了我胃不舒服。”她摘下墨镜一双眼睛里有点倦意。不是没睡好,久未放松的神经突然松开的疲惫,这样的疲惫就在眼睛里,许葭看了她一眼,没开口。
“我准备回家了。”齐妙说。
“暂时?”许葭问。
“永久。”她笑笑,眼神看着窗外飘动的绿植,“我不写了。”
“为什麽?”
“写到後来,真的觉得没什麽意思。”她用勺子搅着冰块,声音慢下来,“我找不到什麽治愈的主题了,现在观衆看着主角们在山海间奔跑丶在街角和旧情人重逢丶在黄昏车站和母亲和解……然後关掉剧集,转头面对的是:房贷丶癌症丶没空调的出租屋丶和消失的健康。”齐妙喝了一口咖啡,皱眉,却还是吞了下去,“所以我还是一样的观点,脑子被治愈了,那身体呢?心情好了,但现实还是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你回去就能喘过气了?”许葭问。
“不能。但至少……我不必假装自己喘得过。”
齐妙顿了顿,盯着咖啡杯的杯沿,“我这次回去,打算把大学写到一半的那套广播剧资料全删了。”
“就这样?”许葭问。
齐妙摇头,解释道,“好吧,不能说是删除,是清理。我想先听一遍,确认里面到底藏了些什麽。确认之後,再决定删不删。”
说完这句话她看着许葭,忽然轻声补充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许葭没笑,只慢慢将录音机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不是你奇怪,是你太晚才开始找那个没写完的人。”
那天分别时,齐妙背着她那只旧帆布包,走在烈日下。许葭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齐妙猜到了自己的不同,但她她始终没有问模拟器三个字。没有追问许葭听了多少,看到多少,仿佛她不是想要被帮助,而只是想知道,那个角色有没有真的等过她。
三天後,许葭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她没存,也不常接,但那天不知道为什麽,她停顿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许葭吗?”
那边的声音低哑,却有种克制的礼貌,是齐妙。
“我出事了。”她轻声说,“不是大事。只是……我好像,把自己关进了剧本里。”
许葭一愣:“你说什麽?”
“我说,我回家後,整理那堆广播剧录音……录着录着,好像就睡着了。”
“然後呢?”
“然後我醒来的时候,不在家了。”
那头静了几秒,像有人努力压抑呼吸不让对方察觉,“我在一个地方……全是我当年没写完的台词,全是我设计过但没使用的角色,所有人的对白都像从我脑子里剪贴出来的。”
“你确定这不是梦?”
“如果是梦,它也太清楚了。我能闻到墙壁上的潮气味,我知道哪个角色会在哪句话卡壳他们是我写的,我记得。”许葭沉默了一会。她没有告诉齐妙自己知道这是怎麽回事,也没有马上确认这是模拟器触发,她只是说:“你冷静点,先看看你身边有没有什麽具体的东西,比如一盘磁带?一本稿子?或者一支笔?”
“有一支笔。”齐妙说,“我大学时候用的一支笔,我奶奶给我的。你可能无法相信,现在它自己在写字。”
“写什麽?”
“写我没写出来的结尾。”
许葭关掉手机,屋里只剩录音机上的时钟数字滴滴跳动。她知道,这不是她能直接进入的磁带副本。因为磁带还在齐妙那里。她只能等。等齐妙自己想办法,把某个物件送出来,或者通过某种方式,让她成为副本的一部分,许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以前进入模拟器的,是自己的情绪,是自己的遗憾。
现在,她必须学会进入别人的。而别人的情绪,是有拒斥力的。不是每一段记忆都欢迎旁观者,而且不是每一次都能真实的进入,就像001号他人的磁带,她像是看了个短片一般很迅速的就结束了一切,许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她知道一件事,那个旧录音机不会骗她。它会闪绿光,会咔哒一声,会像老电影一样把故事卷起,从头播放。它不会告诉她你该怎麽办,但它会等她做好准备。
齐妙的电话在挂断前,又说了一句,“我看到一个角色在反复说你什麽时候回来写我?我已经等了七年。我前男友都没等我这麽长时间。”
许葭低声回答:“那你就别让他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