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教室里挂着横幅,写着迎奥运,讲文明,树新风,老师让每个人写下对奥运的祝福语。许葭写了一句:“希望中国人都能被世界看见。”她犹豫了很久才交上去,担心太抽象丶太文艺,被念出来会让人笑话。
结果老师根本没念这句,只挑了几句“祖国加油”“奥运成功”来贴在布告栏上,她的字,就被压在那层塑料膜後的一角,几乎被挤出边缘。
而许葭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写得不同,也愿意承认这一点。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电脑放在眼前播放着视频,青辞不知道为什麽没有出来说话,只有那幅画放在桌上,像是视频里过去的投影,某个画面还保留着一些人人网上的贴文。
不过那段时间,人人网确实是刚刚开始火爆。班上有个女生注册了账号,开始上传自拍,还配上韩语昵称。许葭偷偷记下那串昵称,放学後回家注册了账号。
许葭上传的第一张自拍不是自己的脸,而是那幅地震素描画的局部。她只截了一小块废墟断裂的边角,附上文字,“不想忘记。”
点赞数是零。
几天後许葭换上了自己的照片,一张模糊的丶用MP4自拍的剪影照。她不太敢看镜头,只敢把头发拨开一边,露出一点侧脸。
她不告诉别人这账号是自己的,只是默默发。像是朝一口井里扔石子,等回音的时候,就能暂时不那麽孤单。
某天中午,女生们围在一起议论:“你们看了芙蓉姐姐的视频没?”
“哈哈哈哈她太敢了!”
“还有凤姐,说自己五官全在黄金分割点……”
“她们是在搞笑吗?”
许葭没有插话,她听得出这些女生的语气不全是嘲笑,还有一点模仿的乐趣。那个年代的网络,刚刚张开手臂迎接个人表现的洪流,浮夸丶搞笑丶乖张丶出格,全都挤在了早期的网络平台上。
而在她家中,父母不准她上网。她只能在朋友家偷偷看,回家後用本子把视频里那些女生的台词写下来,然後站在镜子前模仿。
她模仿凤姐的时候,忽然笑了,她发现,这些搞笑视频里的人,其实都在争取说话的权利。哪怕方式稚拙,哪怕姿态可笑。那是一种另类的表达不是为了迎合,而是为了活着被看见。
“妈,我们家什麽时候能上网啊?”
许葭坐在阳台的竹藤椅上,手里拿着朋友借来的一本厚厚的《电脑报》,第一页就是教你怎麽上传照片到人人网,还附了好几张大学生自拍的示例图。
那些人笑得特别明亮,脸蛋小,背景是宿舍丶教室,还有一张是在某个雕塑广场前,配文是:“我们是毕业旅行中最帅的四人组。”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炒菜的火气:“上什麽网?电视都看不完了,还想再多花钱?”
许葭没回话,那本报纸她已经看了三遍,还是觉得特别新奇。里面讲:【从高中生变成大学生是一场脱胎换骨的革命】丶【不再穿校服丶不再早自习丶不用交作业】……她觉得那种生活像一种暂时借来的未来。
“你知道人人网吗?”她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爸爸。
“什麽人?”父亲正看着奥运火炬传递的重播,画面中几千人站在街道边挥舞着国旗,“不认识。”
晚上,许葭偷偷在家用数码相机给自己拍了第一张自拍,她把衣柜门打开,後面挂着一条粉色的碎花裙,是几年前买的,有点短了,但镜头里还是勉强可以接受。她在落地镜前摆好架子,用三秒延时拍了五张。
照片传到电脑上,她挑了一张最不露出手臂赘肉的,然後给自己写了一句,“给未来的你看,这就是2008年的夏天”。
她把那张照片保存到U盘里,那是她的秘密。许葭从来不敢让别人知道,她也想模仿网上的漂亮姐姐自拍,想要记录自己,也想像那些人一样,站在光底下说我就是我。
到了周末,几个女生在操场後的小树林集合。有人带来了手机,有蓝牙功能,可以互传音乐丶视频。
“你看我妈昨天又买了个粉色的手账本,超可爱。”林雅翻着她的本子,封面上印着洋娃娃头像,还带有一个亮片流沙口袋,摇一摇里面的亮粉就漂浮起来。
“你们没看到芙蓉姐姐发的贴文吗?”另一个女孩问。
“还有凤姐,她说她是全宇宙最美,哈哈哈哈。”
几个人笑成一团,然後突然有人提议:“我们拍个视频吧!模仿她们。”
“用谁的手机?”
“我爸的!但是晚上得删掉,不然他知道会杀了我。”
许葭站在一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过去。
拍的时候,她站在镜头边上,学着凤姐的手势比了个“V”,然後学着网上视频里那种夸张的口气说:“我来自未来!2008的你,请看我99分的考试分数!”
视频录完,她们轮流用蓝牙传到彼此的手机里。等到晚上回家,许葭坐在小饭桌前吃饭时,手机在兜里轻轻震动,是蓝牙文件成功传送的提示。
但她再没点开看,那晚,她把视频悄悄存在电脑桌面某个隐藏文件夹里,然後,在深夜偷偷打开丶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没有觉得自己丑,只是突然意识到:在她被鼓励表达之前,她已经学会了自嘲。
那段视频没有人点赞,也没有社交平台来围观。只有她知道,在那个没有社交媒体支撑的时代,13岁的许葭,也试着站到了光底下。
许葭不确定自己将来是否会成为很受欢迎的人,也不知道这些影像值不值得保存。但她知道:她在寻找某种方式,让自己被看见。
或许是见到了过去,记忆里也有很多事情逐渐充斥在回忆里,电脑的视频不知道重复播放多少次了,等许葭睁开眼时,屋外的光线已经变换了角度。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许葭盯着视频发呆,自己也不知道一般的喃喃自语,“只是个在电视前哭的人,画了一幅别人也不会在意的画。但现在……我知道了,那幅画,就是我的灯塔。”
许葭突然意识到,在她的一次次情绪模拟中,她其实得到了挺多,找回来的回忆,再一次的缅怀,她是在修复在把一个个破碎的心,再把这些心拼接回来。
不为别人,只为她自己,那天晚上,她重新打开情绪物件保存盒,把一张写了字的便签贴在那画旁边,“2008年的我,为大地哭泣,也为自己落笔。不为了被谁看见,只是为了不再遗忘。”
灯光照在纸上,画面有些发黄,仿佛时间在微微颤抖。但她知道,这一刻她是清醒的。就像那年全国默哀的三分钟,没有人说话,只有心跳在回应。
沉默的录音机静静地躺在那里,窗外风吹过玻璃,夜色温柔地蔓延开来。许葭知道,情绪模拟再多遍也改不了过去,但是如果能出现不再逃避的自己,似乎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