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蒲公英”
理论组的临时办公室,是并排三间打通了的土坯房。墙上新刷的白灰尚未干透,散发着淡淡的碱味,与原本的土腥气混合在一起。窗户不大,糊着厚厚的防风塑料布,使得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几张粗糙的原木长桌拼凑在一起,上面散落着算盘丶计算尺丶一摞摞空白的稿纸和几盏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墙角堆着几个尚未打开的丶贴着封条的木箱,上面用黑色毛笔写着模糊的代号和“精密仪器,小心轻放”的字样。
秋雨被分配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她默默地将自己的书籍和稿纸在桌面上整理出一小块空间,将那支属于凌寒的铅笔小心地放在桌角显眼处,提醒自己务必归还。
理论组的组长是一位姓陈的老教授,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但眼神锐利,对数字和公式有着近乎苛刻的严谨。他没有多馀的寒暄,在人员大致到齐後,便直接开始介绍情况。
“同志们,我们目前面临的,是理论框架上的几个关键瓶颈。”陈教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具体的工程目标,在保密条例范围内,你们後续会逐步知晓。现在,我需要你们暂时忘掉具体的‘物’,专注于‘理’。”他在一块临时架起的丶刷了黑漆的木板上写下了一串复杂的偏微分方程,“这是我们目前遇到的核心问题之一,关于在极端条件下,某些物质状态的稳定性与能量释放效率的数学描述……现有模型的预测与我们在小规模模拟实验中观察到的情况,存在无法忽略的偏差。”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桌前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我们需要新的思路,更精确的数学模型。时间,非常紧迫。”
任务下达得直接而沉重。没有欢迎会,没有适应期,直接投入到了最核心丶也最烧脑的攻坚战中。办公室里很快只剩下纸张翻动丶算盘珠噼啪作响丶以及计算尺滑动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偶尔有人低声讨论几句,也很快湮没在凝重的思考氛围中。
秋雨立刻沉浸了进去。陈教授提出的问题恰好触及了她过去研究中曾经深入思考过的一个领域。她拿起自己的钢笔,在稿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公式和思路,眉头紧锁,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陌生。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呈现出一种高度规律化丶同时又与世隔绝的状态。宿舍丶食堂丶办公室,三点一线。戈壁滩的天气变幻莫测,白天可能还是晴空万里,傍晚便会狂风大作,沙尘漫天,打得土坯房啪啪作响,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细沙,每天早上都能在桌面积起薄薄一层。
饮食依旧简单粗糙,高粱米饭和窝窝头是主食,蔬菜罕见,偶尔有一点咸肉或罐头肉,便是难得的改善。长期的脑力消耗加上营养不足,使得不少人脸上都带着菜色。秋雨明显感觉自己比以前更容易疲惫,但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将分到的有限食物吃完,然後继续回到桌前演算。
她注意到凌寒所在的工程组似乎更加忙碌,他们的办公区和试验场地位于基地更深处的一片山谷里,经常能听到那边传来隐隐的机器轰鸣和偶尔的爆破声(後来才知道是开挖工事和测试材料)。有时在去食堂的路上,她会远远看到工程组的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步履匆匆,凌寒往往也在其中,他依旧沉默,但身影在那些健壮的工人和技术员中,总显得有几分不同,是一种沉静的丶专注于技术难题本身的气质。
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归还那支铅笔。几次在食堂瞥见他,他不是独自一人快速吃饭,就是和几个同样满身油污的工程师低声讨论着什麽,神情专注,她不便上前打扰。
这天下午,陈教授召集理论组核心成员开会,讨论一个棘手的计算难题。涉及到的积分区域极其复杂,常规的解析方法几乎失效,数值计算又因为计算量庞大和当时计算工具的落後而进展缓慢。
“……这里,边界条件的处理是关键,但现有的近似方法引入的误差太大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研究员苦恼地指着黑板上的图形。
会议室里陷入沉默。大家都在苦苦思索。
秋雨看着那个图形,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忽然,她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起了之前阅读过的一篇苏联数学家的论文,里面提到了一种处理不规则区域积分的特殊变换技巧。
“或许……可以尝试用保角变换?”她擡起头,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陈教授推了推眼镜:“保角变换?秋雨同志,你详细说说。”
秋雨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略微沉吟,便开始边写边讲解。她将那个复杂的物理问题,抽象成一个更纯粹的数学问题,然後引入那种特殊的变换技巧,一步步推导,清晰地展示了如何将不规则区域映射到一个更易于处理的规则区域,从而简化积分运算。
她的思路清晰,逻辑严谨,板书漂亮。原本凝滞的气氛被打破了,几位老研究员开始交头接耳,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
“妙啊!”陈教授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这个思路完全可行!秋雨同志,你立了一功!立刻按照这个方向,重新建立计算模型!”
会议结束後,陈教授特意留下秋雨,语气中带着赞赏:“秋雨,你的理论基础很扎实,思维也很活跃。以後组里的核心计算模块,你要多承担一些责任。”
“这是我应该做的,陈教授。”秋雨平静地回答,脸上并没有太多得色。
走出会议室时,天色已近黄昏。戈壁的夕阳将天地染成一片赤金,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她感到一阵精神高度集中後的虚脱,但内心却充盈着一种攻克难题後的满足感。这种纯粹智力上的挑战和突破,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慰藉之一。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想喝口水,却发现搪瓷缸已经空了。她拿起缸子,准备去外面的开水房打水。
刚走出办公室的门,差点与一个正要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她下意识地後退一步,擡头看去,不由得一怔。
站在门口的,正是凌寒。
他似乎是刚从工地上回来,蓝色的工装外套上沾着明显的油渍和尘土,脸上也带着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清澈。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到秋雨,脚步也顿住了。
“凌寒同志?”秋雨有些意外,理论组和工程组虽然同属一个项目,但办公区域分开,平时直接往来并不多。
凌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也认出了她,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他的视线掠过她手中的搪瓷缸,然後落向她办公室里面,语气平和地说明来意:“我找陈教授,送一份工程组关于上次联合会议提出问题的初步反馈数据。”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些许沙哑,但比在火车上听起来要清晰许多。
“陈教授刚开完会,应该在里面。”秋雨侧身让开通道。
“谢谢。”凌寒道了声谢,迈步走了进去。
秋雨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内间,这才想起打水的事。等她打完水回来,凌寒已经不在办公室了,陈教授的房门也关着,想必是去讨论数据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桌角那支孤零零的铅笔上。
还是没有还成。
她走过去,拿起那支铅笔,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笔杆。这次偶遇,比在食堂远远瞥见要清晰得多。他工装上的油污,他脸上的疲惫,他眼神里那种专注于工作的沉静……都与火车上那个沉默忧郁的剪影重叠起来,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令人好奇。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什麽总给人一种背负着沉重过往的感觉?他的才华,似乎并不仅仅局限于工程应用……
这些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但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她将铅笔重新放回桌角,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水的温度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
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陈教授认可了她的思路,新的计算任务更加繁重。她需要集中全部精力。
她坐回桌前,摊开新的稿纸,重新拿起自己的钢笔,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演算。窗外,戈壁的夜幕正在迅速降临,风声更紧了。办公室里的煤油灯被一一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土坯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在这片远离尘嚣的秘密基地里,属于他们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人与人之间那些细微的丶尚未命名的联系,也如同风中的种子,悄然落在这片贫瘠又富饶的土地上,等待着未知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