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之光
那场大雪之後,戈壁滩裹上了一层素白,天地间只剩下刺眼的白与凛冽的灰蓝。严寒变本加厉,吐息在空气中瞬间凝结成冰晶。基地的生活更加艰难,但某种微妙的变化,却在秋雨和凌寒之间悄然发生。
那种刻意的丶令人窒息的疏远似乎减轻了些许。他不再像躲避瘟疫一样回避她的目光,在必要的工作会议上,他能够平静地与她对视,就技术问题交换意见,虽然言辞依旧简洁,公事公办,但至少不再带着那种冰冷的屏障。偶尔在食堂擦肩而过,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不再像以前那样视而不见。
秋雨也没有再试图去追问或靠近。她接受了他选择的这种保持距离的相处方式,同时也清晰地感知到,在那沉默的表象之下,那种无声的守护并未停止。她办公室的炉火依旧总是恰到好处,她的计算尺保持着最佳状态,甚至连她常用的几支铅笔,都总是被削得尖细整齐,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她离开的间隙,细致地打理着与她工作相关的一切。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像一道微弱却持续的光,透过冰层的裂隙,照亮了秋雨内心某个角落。她不再为此感到困惑或不安,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和理解。她开始学会从这些细微之处,去解读那个沉默男人未曾宣之于口的关心。这成了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丶隐秘的交流。
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攻坚阶段。理论计算的结果需要转化为具体的工程蓝图,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後果。理论组与工程组的协作变得空前紧密,联合会议几乎每天都会召开。
在一次讨论核心部件结构强度的关键会议上,气氛异常凝重。工程组根据理论组提供的最新数据,进行了模拟计算,结果显示,在极端工况下,某个连接部位存在应力集中的风险,疲劳寿命低于安全阈值。
“必须修改设计!”工程组的一位资深工程师指着图纸,语气斩钉截铁,“要麽增加材料厚度,要麽改变结构形式,否则可靠性无法保证!”
增加材料厚度意味着重量和成本的急剧上升,甚至可能影响整体性能;改变结构形式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需要推翻之前大量的设计工作,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会议室里争论不休,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秋雨仔细研究着应力分布图和理论模型,秀眉紧蹙。她认同工程组的风险判断,但也清楚修改设计面临的巨大困难。一定有其他办法,一个既能保证安全,又不必大动干戈的办法。
她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仔细查看计算过程的凌寒。他低着头,手指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什麽,神情专注。
“凌寒同志,”主持会议的副指挥也注意到了他,“你有什麽看法?”
凌寒擡起头,目光先是不经意地掠过秋雨,随即落在副指挥身上,沉稳地开口:“我认为,问题可能不在于结构设计本身,而在于我们施加的边界条件过于理想化。”
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走到挂在墙上的图纸前,在那个出现应力集中的部位画了一个圈。“我们之前的计算,假设基座是绝对刚性的。但实际上,支撑基座本身在巨大冲击下会産生微小的弹性变形。”他换了一支蓝色铅笔,在基座位置画了几条细微的变形示意线,“如果我们将这个微小的弹性变形考虑进去,建立一个‘结构-基座’耦合模型重新计算,应力分布可能会发生改变,峰值应力或许能够被分散掉一部分。”
这个思路极其巧妙,跳出了就结构论结构的框架,从系统相互作用的角度找到了新的可能性。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消化他这个提议。
秋雨的眼睛瞬间亮了。凌寒的思路,与她对材料瞬态响应和能量传递的理解不谋而合,甚至提供了她未曾想到的具体实现路径——耦合模型!
“这个思路可行!”秋雨几乎是立刻出声支持,她站起身,走到图纸前,站在凌寒身侧,指着那个部位补充道,“不仅仅是弹性变形,基座材料的阻尼特性也可能对应力波的传播和衰减産生影响。如果能在耦合模型中引入合适的阻尼参数,优化应力波的传递路径,效果可能会更好。”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拿起凌寒放在图纸边的红蓝铅笔,在图纸上快速标注了几个关键点和公式符号。她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那只是一种纯粹思维驱动下的本能。
凌寒侧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飞快书写的手指,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没有阻止,也没有拿回铅笔,只是默默地向旁边让开半步,给她留出更多的空间,目光则跟随着她的笔尖,审视着她补充的内容。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图纸前,一个从工程实践角度提出核心构想,一个从理论模型层面进行补充和深化,配合默契,仿佛合作多年的搭档。红蓝铅笔在两人之间短暂地易手,不同的笔迹交织在图纸上,共同勾勒出一个更完善丶更具可行性的解决方案。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看着这一幕,都安静了下来。之前的争论和焦躁仿佛被这种专注于问题本身的和谐氛围所化解。副指挥看着并肩站在图纸前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好!”副指挥一锤定音,“就按照凌寒和秋雨同志提出的这个‘结构-基座耦合模型’思路,理论组和工程组立即成立联合小组,进行详细计算和验证!凌寒,秋雨,这个任务由你们两位主要负责协调和技术把关!”
“是!”两人几乎同时应道。
会议结束後,人群散去。秋雨将那张写满两人笔迹的图纸小心地卷起来,准备带回办公室深入研究。她这时才後知後觉地想起,自己刚才似乎极其自然地用了凌寒的铅笔。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支红蓝铅笔递还给他:“抱歉,凌寒同志,用了你的笔。”
凌寒接过铅笔,指尖与她轻轻碰触,一触即分。他的目光落在铅笔上那圈细小的丶属于她的指纹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擡眼看她,眼神深邃,语气平和:“没关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秋雨耳中:“你的补充很好,阻尼系数的引入是关键。”
这是他对她专业能力的直接肯定。没有多馀的修饰,简单,直接,却比任何客套的赞扬都更有分量。
秋雨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擡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避开,而是坦然接受了他的赞赏,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丶真实的弧度:“是你提出的耦合模型思路打开了局面。”
凌寒看着她脸上那极少出现的丶带着暖意的笑容,眼神似乎恍惚了一下,随即也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小,转瞬即逝,却真实地软化了他惯常冷硬的线条。
“一起努力。”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後拿起自己的资料,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秋雨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张珍贵的图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不仅仅是攻克技术难题後的喜悦,还有一种在共同奋斗中産生的丶深刻的连接感和被理解的满足。
裂隙之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道路,也足以让两颗在严寒中踽踽独行的心,感受到一丝遥远的丶却真实存在的温暖。
他们知道,最大的挑战尚未到来,但至少在此刻,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