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三十度的选择
地震的创伤尚未抚平,燃料危机的阴影已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指挥中心下达了最严格的燃料配给令,除了保证核心实验设备和重伤员所在帐篷的有限供暖,其馀所有取暖点,包括办公室和宿舍,一律停止煤炭供应。
戈壁的严寒,在失去了人造热源的抵抗後,露出了它最狰狞的面目。气温持续徘徊在零下三十度左右,泼出去的热水在空中就会结成冰晶。土坯房变成了冰窖,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霜,呼吸形成的白雾瞬间就在眉毛丶睫毛和帽檐上凝结成冰。墨水冻住了,钢笔无法使用,只能用铅笔。算盘珠子冻得发涩,拨动起来异常艰难。那台老式手摇计算器的金属部件冰冷刺骨,摇动时需要用尽全身力气,而且常常因为润滑油凝固而卡死。
理论组的工作几乎陷入停滞。在如此低温下,人的思维仿佛也被冻僵,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连握紧铅笔都变得困难。更重要的是,那些承载着无数心血的计算手稿,纸张变得脆弱易碎,翻阅时必须极其小心,否则就可能碎裂。
秋雨穿着所有能穿上的衣服,裹着厚厚的棉被,依旧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坚持整理和核对数据。她的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肿,生了冻疮,又痒又痛。每一次翻阅稿纸,都像在进行一场战斗,既要对抗严寒,又要保护这些比生命还重要的纸张。
陈教授看着组员们冻得发青的脸色和几乎无法工作的状态,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项目进度被无限期推迟,每一分钟的耽搁,都意味着无法估量的损失。
这天下午,凌寒冒着风雪来到了理论组的棚子。他带来了一个用厚棉絮紧紧包裹着的丶散发着微弱热量的东西——是一个旧的军用铁皮饭盒。
“工程组那边,利用修复试验装置报废的一些隔热材料和一个小型馀热回收装置,勉强弄了个简易的‘保温箱’。”凌寒将饭盒放在秋雨面前那张结了一层薄冰的桌子上,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颤,但眼神依旧沉稳,“温度不高,大概只能维持在零度左右,但至少……能让墨水不冻,让稿纸不那麽脆,也许……能让手摇计算器勉强运转。”
他打开饭盒,里面是利用装置馀热循环的温水,饭盒壁摸上去有微微的暖意。这对于处在零下三十度环境中的人们来说,简直是沙漠中的甘泉。
“这个……太珍贵了!”陈教授的声音带着激动,“你们工程组自己……”
“我们那边还有一些其他办法。”凌寒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先保证核心计算不中断。这个‘保温箱’容量有限,需要轮流使用,优先保障最关键的计算环节和资料保护。”
他的目光扫过秋雨冻得通红丶甚至有些开裂的手指,以及她面前那摞被小心保护着丶却依然难掩脆弱的稿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心疼。
“秋雨同志,”他看向她,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耦合模型第三阶段的阻尼参数优化计算,是当前推进的关键。这个‘保温箱’,暂时由你负责管理和使用,务必确保这部分计算任务不受低温影响。”
他将一个沉重的责任,用一种近乎命令的方式,交给了她。同时也将这份在严寒中无比珍贵的温暖,不动声色地送到了她的手中。
秋雨看着那个散发着微弱热气的饭盒,又看向凌寒被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眉睫上的冰霜,喉咙像是被什麽东西堵住了。她明白,这所谓的“轮流使用”丶“负责管理”,不过是他将这份稀缺资源优先分配给她的借口。工程组的情况绝不会比理论组好多少,那个“保温箱”恐怕是他们挤出了最後一点材料和智慧才弄出来的,其本身能産生的热量恐怕也极其有限。
“我……明白。”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鼻尖的酸意,郑重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饭盒,仿佛接过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守护。
凌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麽,转身又踏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有了这个小小的“保温箱”,情况虽然依旧艰苦,但至少有了转机。秋雨将需要书写的稿纸和钢笔放在饭盒附近,让墨水保持液态;将最关键的计算步骤安排在有“保温箱”支持的时候进行;手摇计算器在使用前,也先用饭盒壁的馀温暖一暖关键的齿轮部位。
效率依旧低下,但工作毕竟得以继续。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不仅温暖了器物,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理论组的其他同事也轮流过来,借着这点宝贵的热量,处理一些紧急的计算或修复受损的稿纸。
秋雨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她严格按照“轮流使用”的原则,自己使用时也极其节省,总是将更多的机会让给其他更急需的同事或者保护更脆弱的资料。每当她触摸到那微温的饭盒壁,感受到那一点点驱散指尖寒意的温度时,眼前总会浮现出凌寒那双沉稳而深邃的眼睛,和他消失在风雪中的丶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背影。
她知道,在这片被严寒冻结的土地上,正有无数像凌寒一样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坚守,顽强地抗争。他们或许沉默寡言,或许背负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但在共同的使命面前,他们都选择了将个人的安危和舒适置之度外,将那份微弱的丶却至关重要的温暖,传递给最需要的人。
这天深夜,风雪稍歇,月光清冷地洒在雪原上,映得天地间一片惨白。秋雨最後一个离开棚子,她小心翼翼地将“保温箱”包裹好,准备带回宿舍——这是凌寒特意嘱咐的,为了防止夜间低温彻底冻坏它。
走到半路,她看到工程组工棚的方向,还有隐约的灯火和敲打声传来。鬼使神差地,她绕了一点路,走向那个方向。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到凌寒和几个工程组的人,正围着一个用废旧油桶改造的丶冒着微弱青烟的火炉,炉子里燃烧的,似乎是些拆解下来的废旧木箱和少量的丶质量很差的碎煤。他们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和热,正在紧急修复着在地震中受损的丶用于下一次关键试验的核心部件。凌寒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工具,专注地打磨着一个金属零件,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认真的侧脸和冻得通红的耳朵,他的睫毛上依旧结着细小的冰晶。
他们没有“保温箱”,他们只能在露天,依靠这点可怜的篝火,对抗着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争分夺秒地抢修设备。
秋雨站在原地,风雪吹打在她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怀里的“保温箱”传来微弱的丶却持续不断的暖意,一直熨帖到她的心里,滚烫滚烫。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看了片刻,然後抱着那份沉甸甸的温暖,转身,踏着深深的积雪,一步步走向冰冷的宿舍。
每一步,都无比坚定。
严寒依旧,长夜未明。
但希望,就如同怀中那点微弱的暖意,虽小,却未曾熄灭。
而某些情感,也在这极致的寒冷与无声的奉献中,淬炼得愈发清晰丶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