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波
成功的光芒如同戈壁滩上的烈日,灼热而短暂。当那朵象征性的蘑菇云在高层大气中逐渐扩散丶稀释,最终化为气象图表上一个不起眼的扰动时,红星基地内部的热烈气氛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冷却,被一种更为复杂丶更为持久的馀波所取代。
表彰是有的,秘密而隆重。在小范围的会议上,领导们用沉痛而激昂的语调,肯定了所有参与者的贡献,称这是“打破了垄断”丶“挺直了腰杆”的壮举。个别代表被点名表扬,秋雨和凌寒的名字都在其中。但没有鲜花,没有勋章,没有公开的报道,只有内部档案里一行冰冷的丶可能永远无法解密的记录。这份荣誉,如同深埋地下的宝藏,知晓其存在,却无法公之于衆,只能默默咀嚼那份混合着自豪与失落的复杂滋味。
更现实的变化接踵而至。一部分核心技术人员,包括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开始悄无声息地消失。他们是在某个深夜被吉普车接走的,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如同水滴融入沙漠。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奔赴下一个丶或许更为艰巨和隐秘的战场。基地的气氛因此而变得更加凝重,一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紧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秋雨和凌寒都留了下来。项目进入了漫长的数据深度分析和经验总结阶段,他们依然是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宿舍丶食堂丶办公室,三点一线。戈壁的严寒渐渐退去,风中开始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丶属于远山雪水融化的湿润气息,但另一种寒意,却在秋雨和凌寒之间,悄然凝结。
试验场那日的沉默与决绝,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了两人之间。凌寒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比初到基地时更为封闭。他几乎杜绝了所有非必要的交流,在联合会议上发言极其精简,目光很少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秋雨。他像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厚厚的丶冰冷的铠甲,将所有可能的情感流露都严密地封锁起来。
那种无声的守护,也戛然而止。秋雨办公室的炉火不再总是恰到好处,她的计算尺需要自己调试,那个军绿色的温水壶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彻底退回到了一个纯粹的丶冰冷的同事位置,甚至比那更远。
秋雨试图理解,试图告诉自己,他或许只是承受了太大的压力,需要时间平复;或许是有更重要的任务让他分身乏术;或许是那日的成功勾起了他某些不为人知的伤痛过往……她为他找了无数理由,但都无法完全解释那日他眼中深不见底的荒芜和此刻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她也有她的骄傲。在确认了对方明确的回避态度後,她不再试图靠近,也不再流露出任何额外的关注。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後续的数据分析工作中,用繁重的脑力劳动麻痹自己,将那些翻涌的情感强行压制在理性思维的最深处。只有在深夜独处时,望着窗外戈壁清冷的星空,那个沉默决绝的背影和那句未能出口的话,才会如同夜枭般悄然浮现,啄食着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天,理论组召开关于“能量释放效率异常波动”分析的内部讨论会。这部分数据关联到试验最後阶段观测到的一个极其短暂丶但未能完全纳入理论模型的能量峰。秋雨是这部分分析的主要负责人。
当她将自己的初步分析报告提交讨论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凌寒,突然开口了。他没有看秋雨,而是直接对着陈教授,语气冷静得像是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关于第三监测点记录到的那个微秒级能量脉冲,我认为秋雨同志的分析忽略了结构响应延迟导致的信号叠加效应。如果采用卷积算法重新处理原始波形,这个‘异常波动’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概率可以归结为测量系统的固有噪声和瞬态冲击的耦合干扰,并非物理真实。”
他的话语精准丶犀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直接将秋雨花了大量心血验证的初步结论全盘否定。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几位老研究员若有所思,年轻些的则有些讶异地看向凌寒,又看看秋雨。谁都知道这两人之前合作默契,甚至隐约有些超出同事范畴的互动,此刻凌寒如此直接且近乎严苛的质疑,显得极不寻常。
秋雨握着报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擡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凌寒,语气同样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感谢凌寒同志的指正。卷积算法确实是一种思路。但我已经排除了包括结构延迟在内的十七种主要干扰因素。您提到的耦合干扰,需要基于非常特定的边界条件才能成立,而试验时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满足该条件。我认为,在找到更确凿的证据前,不能轻易将这个波动归为噪声。”
她顿了顿,迎着他终于移过来的丶冰冷而缺乏温度的目光,继续说道,声音清晰而坚定:“科学需要审慎,但也不能因为惧怕未知而放弃探索任何微小的可能性。这个波动虽然短暂,但其出现的时间和位置具有特定性,我认为值得投入更多精力进行深入研究。”
她的反驳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维护了自己的观点,也展现了专业上的自信。
凌寒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像是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冰。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你。”他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随即移开目光,不再参与讨论,仿佛刚才的发言只是例行公事,结果如何与他无关。
会议在一种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继续。最终,陈教授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按照凌寒的建议用卷积算法复核数据,另一方面也支持秋雨继续沿着原有方向深入探究。
散会後,秋雨收拾着资料,感觉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一阵阵发紧的疼痛。她不是不能接受质疑,在科学探讨中这再正常不过。但她无法忍受的,是凌寒那种完全将她视为陌生人的丶冰冷而疏离的态度,以及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近乎厌恶的情绪?
为什麽?
她做错了什麽?
只是因为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吗?还是因为……那日她看到了他不想被人看到的丶脆弱而真实的一面?
她不知道。也没有答案。
抱着沉重的资料走出会议室,在走廊的拐角,她与正要离开的凌寒不期而遇。狭窄的空间,避无可避。
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侧脸线条紧绷。
秋雨也停下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身影,那句被压抑了太久的话,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到嘴边。她想问个明白,想打破这令人痛苦的坚冰。
就在她鼓足勇气,嘴唇微张的瞬间——
“秋雨同志,”凌寒却先开了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技术文档,“请把关于能量波动分析的原始数据备份,在今天下班前提交给工程组备案。”
公事公办的语气,截断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她回应,便侧身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冷的丶带着淡淡机油味的风。
秋雨僵在原地,看着他迅速远去的丶决绝的背影,只觉得那股冰冷的寒意,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
馀波未平,深水之下,暗流汹涌。
而他们之间,那艘曾经短暂靠近的小船,似乎已在无声的风暴中,彻底偏离了航向,驶向各自孤寂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