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青打量着温灵暇,这个人的模样跟三十年前他见到的几乎没有丝毫区别。
除了鬓边的发丝黑白分明之外,一张脸还是很年轻的模样。
在陈长青打量温灵暇的时候,温灵暇也在看他。
当年未及弱冠风姿飒爽的少年郎,如今已经大权在握,却没有丝毫权臣的架子,坐在他对面,身形如鹤如松,甚至比他还要仙风道骨。同三十年前少了少年气,却多了忧国忧民的内敛气质。
看着更让人着迷了。
陈长青率先开了口,给温灵暇敬茶:“多谢温司长体恤,本官替四境百姓谢过司长。”
温灵暇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在陈长青还想继续开口敬茶时,他忽然道:“首辅大人,三十年前的话,我现在还作数。甚至,我可以教给大人真正的长生之道。”
陈长青想也没想的继续斟茶,一口回绝道:“本官名字中有‘长青’二字,便不求所谓‘长生’,多谢温司长好意。”
“大人真的没有丝毫动心吗?就连圣人,甚至都让司天监的司命前来询问过我一些修养之道。”温灵暇说。
“不动心。”陈长青笑着说,“只要天下能太平,百姓得以安居,我朝能人志士陈陈相因丶後继有人,我这个位子坐久了,也当腾出来啊。”
他说话潇洒落拓,饮茶时动作如仙如佛,真不愧是被圣人说的‘安邦定国陈长青’。
温灵暇心中欲念不断,却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在陈长青面前算几斤几两,他的权势在陈长青面前不足为提,而他引以为傲的长生之术,陈长青又完全不看重,他再也没有能吸引陈长青的理由。
温灵暇甚至还知道,此番陈长青能过来饮茶,仅仅是因为他派出了锻星司的弟子和那些万里传音的法器。
而且,这极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跟陈大人相对而坐交流的机会。
之後,他只能仰望于高台上的陈大人了。
温灵暇闭上眼睛,将那些有的没的欲念抛出脑後,说:“既然如此,在下确有一求。”
陈长青眉眼柔和:“司长但说无妨。”
要是有其他人在此,肯定会觉得这两人关系极好,看起来就像是多年认识丶相交的老朋友一样。
哪想到他们二人之间生出过那等龃龉。
“我父亲曾经收过一徒。”温灵暇缓缓开口,“大人不知,我出身于匠师一族的温家,而百年来,匠师一族一向是在温家和石家的带领下才能蓬勃发展。後来,我外出游学,想学习各地不同的锻造技艺,又好与文人士族结交,受他们影响,想报与帝王家,于是兜兜转转来到了上京城。可是,就在我来到上京城的第二年,我那远在漠北的族人却被一群亡命之徒灭了门。”
陈长青到底比温灵暇小了接近七十岁,对这段秘辛几乎没有了解。
他仔细地听着。
温灵暇继续说:“等我得知消息,赶回去时,才发现不仅是我家,就连石家也惨遭灭门。不过还好,我们两家都建在人烟罕至的山谷中,平时没有人能前来打扰,等我赶到时,族人虽尽遭毒手,可家中典籍倒还存了些——当然,地上的藏书阁都被焚烧一空,但我家和石家都有规矩,倘若遇到强劲外敌,一定会将重要书籍藏于地下,只要有一个弟子活着,日後都能重新恢复匠师一族的荣誉。”
陈长青目光已然没有变,但从他的神态看出来,他听得很是认真仔细。
温灵暇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难过,语气沉重:“我也是最近,随着一个陌生弟子来到锻星司,我看到他所戴的玉石薄镜後,这才发现那薄镜跟我父亲的锻造技法同出一源。”
陈长青适时发表了疑惑:“司长也出自温家,难不成令尊和您的锻造技法不一样吗?”
“即便是首辅大人临摹褚公(注)字帖,也会有不一致的地方,更别说锻造技艺了。性格不同,方法不同,其实相差很大。”温灵暇说。
“司长此言差矣,临摹字帖,讲究的便是神似,其字形虽因人而异,然根骨则在褚公尔。”陈长青说。
温灵暇的心恍然一跳,方才这位首辅大人态度太过于温和,以至于他都要忘了这位年少成名,又官途沉浮了许多年的宛如谪仙一般的人物,其实不仅忧国忧民,更是有敏锐的洞察力。
他仅仅是将自己编造的故事大概讲出,没讲任何细节,都被此人抓住漏洞,敏锐的揪了出来。
然而出乎温灵暇的预料,他的反驳之语还未曾说出,陈长青就自己转了话头:“不过我并不了解匠师一脉,大概是我想错了,司长还请继续说,您发现了一位师承您父亲的匠师,然後呢?”
温灵暇突然不知道自己这回求陈长青帮自己找出那个人来,此举是对是错。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他不得不继续说:“那个匠师来了上京城,他身上属于我父亲的气息太浓厚了,我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陈长青又插了一句:“就像捉妖师感知到妖出现一般?”
温灵暇酝酿的解释之词被打断,又被陈长青的眼睛盯着,居然想不出其它的话来。
但他到底活了一百多年,临场反应还是很快,说:“并不,只是父亲于我,似乎有种类似于双生子的心灵感应。”
陈长青“哦”了一声,便安静下来。
居然没有问温灵暇打腹稿最多的‘你父亲早在百年前死亡,他的弟子如今恐怕跟你一般大,这个年纪的人,即便不需要内阁出手,锻星司也很容易将其找出吧。’
温灵暇只能自己往外说,越说越紧张,他感觉自己已经被陈长青看穿了。
——三十年不见,他真的愈发敏锐强大了。
作者有话说:
注:褚公:褚遂良,唐代书法家。(清代书法家王虚舟评价他:字外之力,笔尖之意,不可穷奇端倪。)
宝们晚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