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藏晏说过他好似不知疲倦一般,他曾也这麽认为,可到真正撇开束缚後,藏在骨里的劳累便如得了滋润的杂草,肆意生长,紧紧地将他捆绑,如今来这柳潭旁偷闲,倒也算得上轻松写意。
自然山水永远是疗愈的神医,高泞张开身子倒在地上,嫩草的青涩和泥土的气息交杂进鼻腔,属于自然的芬芳如安魂灵药,药发,他缓缓合上眼,耳边掠过的是风声叶响,嗅的是馥郁青葱,一切是如此安逸祥和,穆如仙境。
若风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猛地,群青漱漱,非轻风可致,高泞发觉身旁的草地受到重量陷落,他预感怪异,正想起身一探究竟,却立马被负重压制。
有人摁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框在地上。
他睁眼,眼前那张脸并不陌生。
“可让我好等啊,小娘们。”
是那巷中地痞。
“用你这张脸哄得周藏晏服贴,能在周府躲那麽久?”那地痞骑在他身上嗤笑道,“周藏晏怎麽就对你这麽好呢?”
“”
“我见你们可是日日结伴出行,连他今日出城你都赶着送都说周藏晏无子,我看倒是未必。”地痞掐得并不用力,起码对现在的高泞来说,这并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地痞见高泞没有回应,怒气不退反增:“你说你这副皮囊,生你的那个女人得美成什麽样,才让那老家夥连孙昭念都能叛?”
高泞怒目而视,他原本只想等地痞撒完泼,觉着无趣便会离开,心中实在不想和这种闲人渣滓多费口舌,可地痞却偏要戳他命门,揭他疤口。
他轻易撑起身子,蹬腿往那人腹部袭去,高泞已不是初到闽州那幅脆弱不堪的青瓷躯,数月的操练亦不是小儿玩乐的家家酒,“嘴巴给我放干净。”
这一击蓄满了愤怒,他本就卧于湖边,蹬出去的腿脚更是活生生将地痞踹进湖中,那人浑身被湖水浸湿,再起身也还有半身泡在水中。
自那日高泞被周藏晏救走後,地痞便对这孩儿念念不忘,他恐吓过许多孩童,像高泞这麽烈的,还是独一个。
那些孩童看到他便嚎啕大哭,可高泞没有,高泞冷静得不像个孩子,他那日打骂,说尽了肮脏难听的话语,高泞却连眉头也不为此皱一下。
他一事无成,只有这张脸生得可怖,全赖威吓幼小孩童找寻自我证明,可他却没有从高泞的身上寻到一丝快感。
他变得渴望从高泞身上获得成就。
他在府外等了许久,都不见高泞的身影,好不容易见到高泞出府,身旁却永远跟着一个周藏晏。
终于在今日等到周藏晏离闽,高泞还一路送他到街口,中途他不知高泞拐去何处,本以为只能憾失良机,回首的瞬间却又看到他独身前往城郊,自是不能再让猎物溜走。
他原也只想给高泞一点教训,盼着用高泞的泪水冲洗他曾经的挫败,不料候着他的只有林中的这一潭源源澈水。
高泞见地痞如落水败犬,心中怒焰渐消,亦不愿与他过多纠缠,起身便要离开,他转身迈步,身後却在疏忽间波涛翻涌,草地被人疾步踏平,一只湿漉漉的手从身後钳住他,叫他难以前行。
“你还长能耐了。”地痞身上的水紧贴进高泞的衣裳和发梢,钳住脖子的手臂也渐渐收紧,高泞下意识抓住那只手臂,双脚磨平了一寸草地。
高泞的呼吸愈来愈困难,抓住手臂的力道也愈来愈绵软,地痞贴在他耳边讥笑道:“你娘在那老家夥的床上,也会如此有趣地扑腾吗?”跟只被握住耳朵的兔子一样。
地痞见怀里的人拼命挣扎的模样,那种久违的愉悦如荆棘攀上心头,快感交织在他脑中,他癫笑着,臂弯亦收得愈紧,仿佛就要将高泞揉碎在缝隙间。
高泞断断续续地点着气息,身後的人愈发癫狂,若再这麽下去,怕是要直接葬于此处。
死在这处美景中也不算难堪,柳潭澈凉,草木葱葱,只是他还有仇没有报丶还有人没有寻他不能功亏一篑。
死亡的恐惧立马侵袭了他脑内的每一寸土地,他终是提起一口残气,用尽仅存的气力撞开了身後人。
地痞吃痛时松了手,高泞立马从中逃出,贪婪地吸入山间的馈赠,他从腰间抽出那柄匕首,反手护在身前,颤声低音:“离我远点!”
地痞不惧反乐,本就狰狞的面孔笑得更加张狂,高泞憋红的眼角无疑让他更加兴奋,他忘乎所以,他陶醉于此,作势从湖边拾起一石块,再次向高泞冲去。
一声哀号激起林中禽鸟,掠过湖面沦涟,高泞怔在原地,如同一案宣纸,泼上了殷红的浓墨。
不知是石块先落地,还是暖红先着墨,又或者二者同时,地痞的面上扭曲万分,令人作呕的笑容亦停在那一刻。
永远停在那一刻。
地上那双瞪大的眼睛久久盯着他,脖颈不断向外淌着血,染了衣裳,红了草木,麻木了他的思想。
惊恐丶茫然丶匕首在他手中颤栗,可再怎麽抖,也揭不去寒光上覆着的红幕。
他就这麽怔怔地看着,喉咙里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仿佛他才是那个倒地之人。待空洞的眸中溢出了滚烫的液体,才醒觉,擡手抹去滑落到下颚的滚烫。
添了鲜红。
那一瞬,终是落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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