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雷声轰鸣依旧,雨水敲打着屋顶劈啪作响,倒显得楼内愈发安静。
永极楼雅间内说话声已消失良久,房间一角的桌子上隐约能瞧见趴俯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周围尽是酒气,似乎喝多了被人扔在这里无人问津。
过了好一段时间,雷声又滚了滚,那个人影才有了反应。
他慢慢撑起身子,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进袖子里,而后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摩挲了几下,慢慢坐正,头再次抬起来时除了脸颊有着不自然的红色以外,眼底哪还有一点点醉意。
景言峯扶着自己的额头,沉默良久后肩膀渐渐颤抖,笑声渐大,末了仰头感叹一句:“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有说完,他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地面又坐了片刻,之后重新戴上斗笠推门而出。
门外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在景言峯出来后集体行礼。
景言峯拍拍靠他最近的那一个:“去吧,做的干净点。”
雷声乍起,整一条走廊被闪电照得透亮,走廊尽头赫然映照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影子,那人头发散乱在身侧,四肢扭曲,悄无声息,仔细看能瞧见她瞪大灰败的眼睛。
几个呼吸间黑衣人消失在原地,未曾有一个人理睬那具早已冰凉的尸体,似乎这只是微不足道的装饰品,廉价的连一个眼神都不值得。
直到走廊里只剩下景言峯和另外一个男人,景言峯终于舍得分出一点视线撇了下角落的尸体:“放这做什么,收起来还有用处。荀还是不是想用老鸨引孤出来吗?孤为了子民不得不现身,但因着天枢阁阁主手段过于狠辣,未曾遵守承诺,孤赶到时时辰已晚,荀还是残忍将其杀害后抛尸荒野。”
老鸨确实老早就被穆则控制,可是他没有去抓逃跑的小厮,便是纵着这小厮给太子传了话。
荀还是嘴上所说的卸了老鸨的胳膊,更多地是恐吓,想让穆则在她身上多挖出点信息,这样一个长时间在青楼里养尊处优的人,若真的卸了胳膊,估计能直接疼死,哪里还有问话的机会。
荀还是确实狠,但也是会看人下菜碟,并非所有人都适合严刑逼供。
所以至少老鸨在荀还是手里时还是全须全尾有口气儿的,可如今回到自己的主子手里却丢了性命。
世人都道荀还是心狠手辣,然而大多数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们将自己的阴毒藏匿在伪善之下,反不及荀还是大大方方的狠。
侍从明显已经习惯景言峯的办事习惯,眼睛未曾多眨,点头应下。
永极楼的大门被人推开,街角阴暗处一辆马车低调驶来。
马车周围没有家族图腾,颜色内敛,大雨拍打在周围起了一层水雾,仿佛将马车笼罩在一层薄纱里。
车门推开,景言峯钻了进去,掸掉身上的水汽,他将斗笠扔到一侧:“梁大人久等了。”
“殿下劳累,不知结果如何?”马车里放着个小炉子,上面温着茶水,梁和昶倒了一杯递给景言峯。
景言峯接过茶饮了一口。
“再扑腾也不过是濒死的兽,孤就好奇父皇到底给荀还是下了什么迷魂汤,明知道被主君下毒,却能忠心依旧,换成您您能吗?”景言峯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梁和昶,一个问句似乎没带任何意图,未等梁和昶表忠心,自己率先将话圆了回来,“反正换做是孤万万做不到,正因如此便觉得有些可惜,像荀还是这样的人竟不能为孤所用。”
“既不能收入麾下,便也不能留给别人,殿下仁厚,但为保全大局不得不牺牲他了,这也是为了邾国子民的无奈之举。”梁和昶虚情假意地宽慰了一句,随后话锋一转,“只是这荀还是突然出现在邕州,不知道是皇上授意,还是他另有他谋,总不会真的是无意路过。”
景言峯:“邕州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人都死光了暂且无从查证,只是你那个小儿子……”
梁和昶颔首:“承蒙殿下关怀,先前臣派弘琛去将杰儿骨灰接回,嘱咐内子料理后事,一切安好。好在这件事情里薛黎放了那把火,他一死整个安抚使司再也寻不到任何对我们不利的痕迹。”
“你倒是舍得。”景言峯轻笑,“亲身儿子连尸骨都未曾留下,孤都快怀疑那是不是你的亲儿子。”
梁和昶依着低头的动作将眼底翻腾悉数掩饰,如此沉默倒是像是因丧子之痛而一时失了声,景言峯又看了下梁和昶的发顶,过了会儿伸手虚扶了一下道:“孤玩笑话,此事情委屈老师了,此番忠心,来日孤必将报答。”
梁和昶抬起头时眼尾能见着一点红色,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捻起袖袍擦了擦,轻叹道:“是臣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没给吾儿寻个良处,没想到那女人会跑到邕州城。”
“当初许南蓉之事虽说是老师疏忽,却也怪孤当初势单力薄,无法举全国搜索,之后再想找已难探其踪迹,如今这结果非孤所愿,老师也不必过于自责伤了身体。”景言峯哀叹了几句,而后接着这句话转到了许南蓉身上,“既然许南蓉到了东都切记安顿好,暂且留着她的命,以后或许会有大用。焦广瑞目前仍不肯表现立场,很难不猜测他是不是对当年之事有所察觉,故而与你我生分。虽说令千金嫁于焦广瑞,但焦夫人到底是一介妇人,无法掌握焦广瑞也属正常,只是中书令这个位置我们不能放,若是焦广瑞持身中正,不愿偏袒任何一处也就罢了,若不肯……”
后面的话没有言尽,因着他们手中目前无中书令人选,自是更愿意将焦广瑞拉过来,但又因着焦广瑞官职过高,真偏于太子阵营,恐惊动皇帝。别的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虽说荀还是所处位置也比较高,但因着身份敏感,皇帝姑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动到一品大臣,怕会雷霆震怒,真动了景言峯后改立二皇子景言朔为太子。
沉默片刻,给景言峯又添了一杯茶,过了会儿道:“那毒确定吗?说皇上已经下毒良久,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并未见过他有何反应,邕州城派去的人也已经死光了,不得反馈,宫内给的消息靠谱吗?”
“原本我也有些疑虑,但是今天见面已经确定了。”景言峯笑道,“荀还是已经病入膏肓,说来跟父皇比起来孤果然良善,荀还是无论如何也算是功臣,这么多年为父皇四处奔波铲除异己,真下的去手。”
“荀还是如今身子糟透了,今天……”景言峯看着自己的手指,他今天刻意拉着荀还是就是为了一探究竟,虽说他对医术并不精通,但皇家之人可以不精通,但任何方面都要有所涉猎,所以只是短暂的搭在脉搏上便能探知一二,自然察觉到了荀还是脉搏无力。
但……
“说到这里有些奇怪,依着荀还是的警惕竟由着触碰,没有丝毫抗拒,就不怕孤使诈?”景言峯皱了皱眉头,他突然对势在必得的行动突然没了底,但命令已经下达,既不能收回就只能等消息。
“还有,荀还是跟孤说,父皇刻意留有时间让孤对其动手,这一步有些不太明白。”
梁和昶疑惑。
景言峯摸着下巴:“孤不确定他是不是刻意使诈,他说之所以这段时间父皇没有给他指派任务,让他在京都休息便是给孤留有间隙,这一句梁大人怎么看?”
梁和昶沉默良久,看着水壶上的热气:“会不会……皇上刻意试探殿下,想看您有没有反的心。”
话出口后他自己也是一惊,但是一想到二皇子才四岁,便又觉得这不太可能,若是真想废了太子不需要这么多周章,寻个由头废了就是。废太子简单,然二皇子太小,皇上这些年身子也不如从前,大病小病一直不断,若遭逢不测,新君年幼很容易大权旁落,江山到时候归于谁姓可说不准。
这也是为何景言峯小动作不断,皇帝却一直没有真的下狠手的原因。
“也许,皇上是想借着荀还是的手试探下殿下的深浅,毕竟皇上早就不满荀还是,下毒这事儿都能做得出,便是让荀还是当一块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