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为今天入林时间短暂,文毓很快就填完入林记录。
他离开工位,走出营棚。
风从林子深处吹来,不凉,反而带着一点温黏的气息,像刚刚泡过雨水的叶子与落果,拂过鼻尖,像混合成的一种潮湿而浓密的绿色味道。
有虫鸣从地表传来,是那种间断丶节奏极慢的响动;偶尔远处有鸟轻轻划过,翅膀划开空气的声音被树冠吞没,只剩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这里是他未来六个星期要适应的环境。在短暂地体验入林後,他心头泛起了兴趣,期待接下来的经历。
当然,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位邵组长。
小夥伴们私下说,他是帝都人,除此之外,无法找到关于他个人的任何信息。
帝都分为五区,自旧沿袭至今。
最中心的是乾央区,皇族与权贵世家聚居之地,街道安静,红瓦金顶丶连树木修剪都有固定曲度。
其外是璟山区,议会大楼丶政府大楼所在地,普通贵族多聚居于此;现在由于贵族衰落,这里的住宅也开放给商贾购买,文毓一家的新家就在这里。
再远的分别是明溪区丶集稷区和槐下区,以前这三区是老百姓的聚集地,现在商业气息浓厚,楼宇林立,外来的年轻人居多。
时代在变,造浪者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A国根深蒂固的贵族体制。那些曾高坐权力顶端丶只需身份便可调动资源的贵族,如今也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身份再古老,若没有资本支撑,终究只是旧世界的浮雕。
时至今日,大部分贵族已经走向衰落。昔日王公大臣的府邸变成了酒店丶展览馆,甚至是办公楼。皇族依旧存在,却被架空在权力边缘,岌岌可危。真正左右时代方向的,是那些自泥水里爬上来的新兴商人阶层。
他们带着账本丶项目书与一屋子的投资人,从城市最底层一路挤进权力核心。他们渴望一个身份,而贵族则需要他们的金库。于是,矛盾与联姻同时发生:贵族嫌商人粗俗,商人恨贵族傲慢,但宴席之下,嫁娶与合作从未停止。
血脉与资本丶旧姓与新钱,在这个时代碰撞交缠,组成了一种全新的上层结构。它不稳定,却真实;不光鲜,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赤裸地映照出“生存”的样貌。
文毓曾祖父贩茶出身,靠时运与自身拼搏积下第一桶金;祖父接盘後把茶行拓展成连锁,硬桥硬马稳扎稳打;父亲搭上新兴媒体的快车,多线拓展业务。而文毓,则是他们全家的“政治方向”。
他们这一家,从下城区搬到上层住宅区,用了三代人的努力。
文毓很清楚,自己的每一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分数。
他来这里,是为了获得一份资本。他想竞选学生会主席,为自己将来进入议会做铺垫。而回息林,是他这份资本的切入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敢丶都能够靠近这片林子,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敢丶都能上战场立军功。
而邵亦聪,这位他接下来六周的指导者丶“直属上司”,他的认可无疑能助力他竞选学生会主席。
晚饭後,营地的灯光亮起,黄白的光在帐篷之间明晃晃。大家三三两两靠近工作台,有人整理设备,有人坐在地上翻看资料。
文毓坐在小折椅上,膝头摊开《森林守则》。
他们来回息林之前,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培训。《森林守则》是培训时发的资料。内容是六十年来考察队逐步汇编而成的经验摘录。第一页就用粗体字写着:“敬畏自然”。
再往下,是那段他到达之前就看过好几遍的介绍:
回息林位于A国西南部山区,于六十年前由一支气候测绘队偶然发现。至今仅开发不到四分之一。
林地生态极度复杂,存在植物主动行为丶磁场感应共振丶部分生物对人类情绪産生反应等未解现象。已证实该区域不适合长期居住,仅开放科研进入。
每一位进入林区者,须随身携带频率记录器,遵守主动定期汇报机制,不可擅自进入尚未勘察区域……
他翻过一页,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志愿者小夥伴低声惊呼了一句,“哎?那是什麽?”
衆人循声望去,只见在工作台边坐着的邵亦聪头顶上,不知何时盘旋着一只圆滚滚的小鸟——团雀。
它不过手掌大小,羽毛灰白中泛着微粉,圆头圆身,两只短短的翅膀像团绒球扑扇了几下,落在邵亦聪肩上。
“哇,它一直都这样吗?”小夥伴惊问。
张乔笑了笑,一边搬工具箱一边说,“见怪不怪了。那只团雀只亲近他,别人靠近,它就飞了。”
“可以喂点吃的吗?”
“不行。”邵亦聪没擡头,语气却稳稳落下,“林子里的生物除了水之外不能喂食。它们本来就对人类磁场有感应,如果还被食物引诱,就会混淆自然反应,形成依赖。”
有人还想问,却见他继续翻阅资料,沉默自然而然生出,几个志愿者识趣地散开。
文毓坐在原地,视线不动声色地追着那只小鸟。
团雀从邵亦聪肩上跳到桌边,歪着脑袋,轻轻跳了一小步,又一小步,在靠近他的杯子。
它看看他,又看看杯子;再看看他,又看看杯子。
邵亦聪擡头和它对视了一秒。
然後,他什麽也没说,只是将杯子往左推了两公分。
团雀立刻跳上杯沿,低头猛地啄水,小翅膀激动得扑棱棱地抖了两下。
喝完水,它满意地蹬蹬蹬跳上他的肩膀,又轻盈地落到他头顶,翅膀扑扑地扫乱他原本利落的头发。
“……好了。”邵亦聪开口。
团雀顿时停下,乖巧地“啾啾啾”两声,像在告别,然後振翅飞走。
文毓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无声地举起那本《森林守则》,遮住下半张脸,肩膀却轻轻颤。
帐篷外的风吹过,像笑意被带进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