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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轮回渡口与不忘之约（第1页）

第48章轮回渡口与不忘之约

又是一个十年，光阴如同三界学院庭院里潺潺流淌的溪水，悄然滑过指尖。

苏昼的鬓角已悄然染上霜雪般的银白，眼角的细纹是岁月沉淀的温柔刻痕。萧烬那深邃如夜的眼眸旁，也添了几道时光精心雕琢的纹路，如同魔域熔岩冷却後留下的深邃沟壑。然而，当他们牵着手，缓慢地走过学院那条被无数求学者踏磨得温润发亮的青石板路时，那步履间的从容与依恋，竟与当年在骨都初见时一般无二，缓慢得像极了魔域天际那凝滞不动的丶带着硫磺气息的流云。

这日，初夏的阳光正好，透过紫藤花架，在紫袍长老常坐的那张老旧藤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就那样安详地歪在椅中，仿佛只是被暖阳哄得小憩片刻。膝上摊着一本泛黄的灵植图谱，一只枯瘦却依旧稳定的手，松松地攥着半粒饱满的丶泛着温润青光的灵草种子——那是她前几日还兴致勃勃地对苏昼提起，预备明年开春带回江南故居旁的小园子里试种的。

没有预兆，没有挣扎，这位曾经搅动魔域风云丶又于暮年看遍人间烟火的传奇老魔修，便在满园花草的清香与温暖的阳光里，静悄悄地告别了这方她曾执着守护丶最终也得以安然享受其安宁的世界。

葬礼依循她生前的意愿，极其简单。没有繁复冗长的仪轨，没有震天的哀乐，只有来自三界故旧亲友们，沉默地伫立在学院後山那片静谧的碑林旁。碑林依山而建，俯瞰着学院欣欣向荣的屋舍和远处连绵的山脉。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束她生前最爱的丶来自魔域深处丶花瓣如凝固岩浆般瑰丽灼热的“赤焰花”。鲜艳的红与黑交织，在她沉眠的石碑前，如同点燃了一簇无声的祭奠之火。

石碑被能工巧匠细细雕琢，当“紫袍长老”那平凡又充满力量的名字被一笔一划刻进冰冷的石面时，站在最前列的龙傲天，这位早已褪去所有桀骜丶如今在三界学院担任剑术教习的中年人，竟像个迷途的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泪水冲刷着他脸上的风霜，他哽咽着对苏昼和萧烬说：“当年……青云宗内乱，我重伤垂死，倒在血泊里……是长老……是她偷偷塞给我一瓶续命的丹药……没有她，我早就……早就烂在泥里了……”他的哭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是对逝者的追思，也是对那段刀光剑影岁月的告别。

“人活一世，能像她这样，在喜欢的地方，握着喜欢的东西，没有痛苦地睡去，醒来已在彼岸……”萧烬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静默。他擡起手，极其自然地替苏昼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一缕银发，动作轻柔而熟稔。他的掌心依旧带着魔尊血脉特有的丶仿佛永不熄灭的滚烫温度，透过发丝传递过来，是无声的慰藉。“这落幕，也算圆满了。”

苏昼微微颔首，目光久久地凝望着石碑上新刻的那行字——“执棋半生，终见棋开”。这是紫袍长老生前偶尔提及的感慨，如今成了对她一生最精炼的注脚。他看着那行字，仿佛能看见她放下棋子，终于展颜一笑的模样。许久，他轻声开口，声音在山风里显得有些缥缈：“我们也该去看看了。”

萧烬侧过头，深邃的眼眸与他对视，瞬间便读懂了他未曾言明的目的地——轮回渡口。

那个流传在三界古老传说里的地方，是所有生灵尘世旅程的终点与起点。忘川河水汤汤流淌，洗去前尘旧梦。传说，逝去的魂灵会渡过那条河，在奈何桥头饮下一碗名为“遗忘”的汤，然後洗净铅华，投入新的轮回。他们想去看看，那些曾经并肩作战丶或爱或恨丶最终离散于时间长河的夥伴们，在踏上新的旅程之前，是否安好。

轮回渡口隐匿在幽冥与人世的夹缝之中，终年被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笼罩。站在忘川河此岸，对岸的景象模糊不清，只有那座古朴的石桥——奈何桥，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桥下河水无声流淌，水色沉黯，倒映不出任何天光云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与声响。

苏昼和萧烬并肩立于岸边，衣袂在带着幽冥寒意的微风中轻轻拂动。他们的目光穿透层层雾霭，注视着桥上一个个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那些身影形态各异，步履或蹒跚或轻快，排着队，沉默地走向桥中央那方简陋的汤棚。

一个魁梧异常丶周身萦绕着熟悉煞气的身影引起了萧烬的注意。他指着那个正笨拙地帮一位佝偻老妪（想来便是传说中的孟婆）搅动巨大汤锅的魂灵，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是黑石。”只见那高大的身影手忙脚乱，硕大的汤勺在他手里显得极不协调，几次差点脱手掉进那翻滚着奇异光晕的汤锅里。“看来这小子在这边也没学会安分，倒是‘官复原职’，当起帮工来了。”

苏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禁莞尔。随即，他的视线越过黑石，落在了桥的尽头，即将隐入浓雾的区域。一个穿着月白素衫丶银发整齐绾起的身影正站在那里，不是紫袍长老又是谁？她似乎正与几个同样模糊丶却带着几分熟悉气息的魂灵谈笑风生，手里还拈着几朵刚刚采撷丶散发着幽蓝微光的奇异花朵——大概是忘川河畔特有的“彼岸花”或“忘忧花”。她的笑容舒展而明亮，眉眼间竟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轻松与好奇，全然不似一个刚刚辞世的沧桑老者。仿佛感应到岸边的目光，她忽然转过头，隔着重重雾霭和流淌的忘川水，精准地望向了苏昼和萧烬的方向。她擡起手，朝着他们，清晰地丶带着惯有的洒脱意味挥了挥，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说“放心”。然後，她不再停留，转过身，脚步轻快地融入了那片象征着未知轮回的浓雾深处，背影轻盈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好像还记得我们？”苏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和难以言喻的触动。轮回法则，遗忘是铁律。

“或许是她生前的执念太深，对这方她倾注心血丶最终也得以安宁的世界太过眷恋……”萧烬低沉的声音响起，他更紧地握住了苏昼的手，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精准地抚过他手腕内侧那一道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丶淡到肉眼难辨的血契印记，“也或许……是我们之间的联结。”他的目光沉静而深邃，如同蕴藏着星空的古井，“这血契，生于神魂，刻于骨血，或许……连这轮回的迷雾，也无法完全阻隔它的感应。”

他们没有试图踏上那座桥，只是静静地站在此岸，如同两个沉默的守望者。熟悉的身影在桥上陆续出现又消失。有的接过孟婆递来的陶碗，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茫然，前尘往事如同沙塔般崩塌消散，随後便木然地走向雾中。有的却倔强地摇头，任凭孟婆如何示意，也不肯接过那碗汤，眼中燃烧着不甘或刻骨的思念，宁愿在桥边徘徊等待，哪怕多耗费几世光阴，也不愿将那些铭心刻骨的记忆就此抹去。

忘川的水汽带着刺骨的阴冷，无声地浸润着衣袍。苏昼望着那一个个选择遗忘或坚持铭记的身影，心底最深处泛起一丝微澜。他微微侧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迷蒙的雾气里：“萧烬……你说，若是我们终有一日行至此处，也会……忘记吗？”

“不会。”萧烬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声音虽轻，却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穿透了幽冥的寒气，清晰地落在苏昼耳中，“纵使饮下那碗汤，纵使坠入轮回，翻遍千山万水，踏碎万载光阴……”他侧过身，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苏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灵魂，直抵彼此最深的羁绊，“我也会找到你。就像当初在葬魔坡，在焚天殿前……每一次。”

话音落下，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轻柔地覆上苏昼微凉的唇瓣。这是一个在幽冥之地丶忘川河畔的吻，没有炽热的欲望，只有沉淀了数十载光阴的丶深沉如海的眷恋与承诺。就在双唇相接的刹那，两人手腕内侧那淡不可察的血契印记，竟同时浮现出微弱却纯净的淡金色光芒！那光芒如同破晓时穿透云层的第一缕曦光，虽然微弱，却异常执着，竟短暂地穿透了笼罩渡口的浓重迷雾，在雾气缭绕丶死寂沉沉的忘川河畔，无声地绽放出一朵由纯粹光芒凝聚而成的丶并蒂而生的“同心花”。花影摇曳，光晕流转，映照着两张不再年轻却依旧深情的脸庞。

桥头汤棚下，那位一直佝偻着身躯丶默默舀汤的孟婆，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望向了那朵转瞬即逝的光之花。她那布满皱纹丶仿佛亘古不变的脸上，竟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丶近乎了然的笑意。她守在这渡口不知多少千年，看尽了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听厌了海誓山盟在轮回面前的脆弱呻吟。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两个人——他们的羁绊，早已超脱了生死，凌驾于时间，那血脉灵魂深处的联结，竟似能在这遗忘之地，燃起一束穿透轮回迷雾的光。

“回去吧。”萧烬结束了那个吻，再次紧紧握住苏昼的手，掌心传来的热度驱散了忘川带来的阴寒。他最後望了一眼那雾气弥漫的渡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归处。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呢。”

是的，他们还有三界学院里那些朝气蓬勃丶眼神清澈如泉的孩子们等着教导，那些稚嫩的声音呼唤着“苏先生”丶“萧先生”；还有学院後山那片新开辟丶正等待他们用木灵之力催发勃勃生机的灵植园；还有彼此的手，需要一直这样牵着，走过学院蜿蜒的石径，走过四季更叠的风景。

当他们并肩回到三界学院时，正值生机盎然的初夏。阳光正好，将满院的花草树木涂抹上明亮的油彩。那架繁茂的紫藤花下，几个总角孩童正拿着纸笔，一笔一划地认真临摹着碑林里那些记录着三界历史丶和平箴言的字迹。看到他们熟悉的身影归来，其中一个眉眼间竟依稀有着当年陈风少年时几分神采的少年，眼睛一亮，放下笔，飞快地跑到旁边新辟的花圃里，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刚刚盛放的花。

他捧着那朵花，献宝似的跑到苏昼和萧烬面前，小脸因为奔跑而泛红，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纯粹的喜悦：“苏先生，萧先生！你们快看！你们带回来的‘同心花’种子，开花了！开得多好啊！”

那朵花静静躺在少年摊开的掌心。花瓣奇异而美丽，一半是如极地寒冰般清冽透彻的冰蓝色，另一半则是如同熔炉深处跃动火焰般炽烈的火红色。冰与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花瓣上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以一种玄妙的姿态相互缠绕丶交融，边缘处晕染出梦幻的紫罗兰色渐变。在初夏明媚的阳光下，整朵花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微光，冰晶的剔透与火焰的灵动完美地共生一体。

苏昼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接过那朵蕴含着奇妙力量与深沉象征的花。花瓣冰凉与温热的触感同时传来，奇异而和谐。他凝视着少年眼中不掺一丝杂质的清澈光芒，又低头看着手中这朵象征着超越生死丶穿透轮回的羁绊之花。刹那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股明澈的暖流瞬间涤荡了他的心田。

他忽然彻悟——所谓的永恒，从来不是肉身的不朽，或长生久视的奢望。永恒，是将那份在战火与黑暗中淬炼出的爱与勇气，如同最珍贵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播撒在下一代的心田；是将守护和平丶珍视羁绊的信念，如同这并蒂而生的同心花，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让它生根丶发芽丶绽放，在岁月的长河中，谢了又开，生生不息。

“该去给新育的‘凝神草’苗圃浇水了。”萧烬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沉稳依旧，带着一种日常的丶踏实的温度，将苏昼从这瞬间的顿悟中拉了回来。他并未多言，只是习惯性地提醒着他们共同的生活和责任。

“嗯。”苏昼擡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温和而释然的笑容，如同春雪消融。他小心地将那朵同心花别在自己的衣襟上，然後，极其自然地再次握紧了萧烬伸过来的手。

两人并肩，朝着阳光充沛的育苗室走去。午後的阳光慷慨地洒落，穿过头顶紫藤花繁茂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丶银发与黑发交织的肩头，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那银白与墨黑，在光线下相互映衬丶缠绕，宛如两株在漫长岁月里紧紧相依丶根系早已在地下盘结相连的古树，共同汲取着阳光雨露，也共同抵御着风霜雨雪，枝叶在空中相触，无声诉说着共生共荣的誓言。

自那日从轮回渡口归来，他们没有再主动提及那个幽冥之地，没有探讨虚无缥缈的“永远”。

因为他们早已在心底刻下答案——只要彼此的手还紧紧相牵，只要象征羁绊的同心花还在学院的泥土里年复一年地盛开，只要三界学院那象征着知识丶和平与希望的晨钟暮鼓之声还在青山绿水间悠扬回荡……那麽，属于苏昼与萧烬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真正画上句点。

或许在遥远的丶无法预见的某一天，他们的身影也会并肩踏上那座雾气弥漫的奈何桥，也会面对那碗氤氲着遗忘气息的孟婆汤。但苏昼的心底，此刻只有一片澄澈的安宁。他无比确信，无论经历多少次的轮回流转，无论遗忘的迷雾如何浓厚，萧烬一定会找到他。就像在葬魔坡绝望的深渊里，在焚天殿前毁天灭地的劫雷下，在过去漫长岁月里的每一次失散与重逢——他总会循着那灵魂深处血契的共鸣，穿越茫茫人海，再次坚定地来到他的身边。

毕竟，那刻入血脉丶融入神魂的羁绊，是天道也无法斩断，是轮回也无法磨灭的烙印。又岂是一碗小小的孟婆汤，能够轻易抹去的呢？

忘川河畔终年不散的阴冷罡风，吹不到三界学院阳光和煦的紫藤花架；紫藤花下流淌的温暖日光，也照不进那幽冥轮回的渡口。

但这又有什麽关系呢？

他们拥有此刻——掌心相贴传来的真实温度，耳畔彼此的呼吸，眼前少年们求知的眼神，园圃中破土而出的新芽。他们拥有彼此——数十年沉淀下来的默契，一个眼神便能读懂的心意，共同走过的峥嵘与平淡。他们更拥有那些被漫长岁月精心打磨丶浸润着同心花馥郁芬芳的丶无比真实而温暖的时光。

这沉甸甸的“拥有”，早已超越了对未知轮回的揣测与忧惧。

足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