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陈玲把手提包扔在沙发上,径直走向洗手间,头也不回地问:“我想泡个澡,你想泡吗?”
倪越忙道好好好,心想:机会来了。
客厅里的空调冷气吹进洗手间,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姐妹俩踏进各自的浴缸。
她们大概有十天没一起泡过澡了。
倪越刚一坐下,便迫不及待抓起被水浸透的夏日特调泡澡包,低头把脸埋了进去,薄荷和斑斓的香气沁进鼻腔,她立刻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全身舒畅。
擡起头,发现张陈玲正盯着自己看,她应该是特意坐在了浴缸尾部,自己的对面。
两个人相视良久,张陈玲率先红了眼眶。
倪越见状鼻子一酸,“表姐,对不起……”
“不,”张陈玲打断她,“你不需要道歉,你之前说我的话一点儿都没错。”
“我……”
“我那天之所以那麽生气就是因为你说对了,我被你扎心了,老铁!”
“……可是,我其实并不想那样说你,因为我心里根本不是那样想的,我只是胡言乱语说气话而已。”
“没关系,我的确很久没跟我妈通过话了,想想大概有半年了吧!”张陈玲边说向後仰头,躺在浴缸里,眸子闪闪烁烁。
倪越忙挪到脚边,两只胳膊架在塑料浴缸的边缘,竭力向表姐靠近,“我知道你妈妈和哥哥总是吸你的血,把你当血包,你不理他们也很正常。”
她知道不少张陈玲家里的八卦,大多都是从吴霞那听来的,表姐倒是很少向她抱怨过什麽。
张陈玲望着天花板苦笑,“按照我妈妈和哥哥的说法,这不叫吸血,我所有的付出都是他们应得的。我们冷战了这麽久都没结果,就是因为他们的固执己见,而我,也不会妥协。”
“那你就继续不理他们呀,没有人会说你什麽的。”
倪越一边劝慰一边自责,自己大概是唯一一个说过表姐什麽的人。
“我问你,有时候你会特别讨厌吴大婶吗?”张陈玲盯着倪越的眼睛问,“我是说,发自内心厌恶的那种。”
“我……”倪越一时语塞。
对于吴霞,她感情很复杂,有时候觉得吴霞是自私自利的市井小民,恨她烂泥扶不上墙,有时候又觉得她的鼠目寸光是由于受教育程度低,环境所限,心里难免会同情她。
但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和恨,似乎从来没有过。
张陈玲见倪越一脸为难,鼻子里嗤笑一声,“你没必要为难,其实我也不想厌恶我妈,可是她太重男轻女了!她无数次从我这要钱接济张陈光一家,我是全家人的血包,给他们挨个输血,可最後他们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都把我当傻子。在海南那段时间,我妈三番四次打电话找我要钱,最後一次开口要五万块钱,说是要给张陈光的儿子买钢琴,可我那段时间本来就因为投资失败周转不过来,于是我第一次拒绝了她的要求,却被她痛骂是畜生没良心……”
倪越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张陈玲,其实吴霞也重男轻女,好在,她从没找自己要过钱,没有吸过自己的血。
所以,对于被家人当血包这件事,倪越虽义愤填膺,却很难感同身受。
“可即便如此,”张陈玲边说话边闭上眼睛,眼泪一滴接一滴从眼角滑落,沿着脖子流进浴缸,“我还是爱我妈的。”
倪越红了眼眶,“对不起,都怪我,我那天就不应该提起这件事,哪有女儿不爱妈妈的?”
张陈玲擡手蹭了蹭眼角,“其实我给她打过电话,但我都是在半夜打的,因为我知道她晚上睡觉前会关机,我打过去她不可能接电话,所以我就这样自欺欺人。”
“表姐……”听到这里,倪越终于忍不住掉了金豆子。
张陈玲睁大泪眼,见倪越也哭了,忙伸过手来帮她擦眼泪。
感觉到表姐温热的指腹划过脸颊,倪越心里更难过更内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亲情会这麽难以割舍?”张陈玲收回手,顺势架在膝盖上,托住自己的腮帮子,表情有些茫然。
倪越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断亲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麽爽,只不过看上去很爽而已!再怎麽断,我也始终是她女儿,她始终是我妈妈……对不起,我有些思维混乱,最近我的神经特别脆弱,那天看见你帮吴大婶洗澡,我忍不住想起了我妈;今天帮王先生洗澡,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去世二十多年的爸爸,本来我连他的样子都快不记得了,然後,很自然地,我又想起了陈红梅……”
张陈玲声音低哑,“我觉得,我应该找时间回趟东北,跟她面对面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