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黎依旧垂着头,先前那股见什么都觉熟悉的感觉还未消散,现下只觉听着皇后娘娘的说话语调,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赴宴的次数并不算少,但近几年来,皇后娘娘一心礼佛,深居浅出,听闻便连后宫之事都已交给林妃料理,各种宫宴雅集更是难见其身影。若沈青黎没记错,自己上回得见皇后娘娘,还是在三年前父兄凯旋的庆功宴上,彼时她连皇后的面容都未看清,又何来熟悉一说?
心中再次觉得自己着了魔了,离宫后必要找大夫看上一看。说来奇怪,沈青黎受梦魇困扰已一月有余,但先前未觉是多大麻烦,但自今日入宫门后,愈发觉得不对劲,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升起找大夫看病把脉的念头。
沈青黎在心中想着,面上则是一如往常般温和沉静的神色,待听到上首处传来“落座”二字,方才缓缓落于座上。
本是赏心悦目的春日宴,宴上并未有多余的礼数拘泥。先是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将园子构造简单介绍了一番,后有宫人端了几盆新培植的绿兰入内。兰花种类繁多、色泽多样,但花瓣碧青的绿兰确是头一次见。
虽是郁郁阴沉的天色,但宴上气氛却十分松快活络,压根不受天气所扰。气氛恰到好处,随着皇后娘娘的一句“今日尽兴,本宫邀诸位共饮一杯”,便有宫娥手持托盘酒盏鱼贯而入。
“此为新春新制的桃花酿,味甜甘香,清润可口,各位尝尝。”
“本宫勤于礼佛不宜饮酒,今日只得以茶代酒,望诸位海涵。”虽是句客套话,但从皇后口中说出,便显得格外谦和有礼。在场众人自不敢有人妄言,不过宫宴上女宾处的酒水,多是浅淡甘香的。
沈青黎看了眼宫娥呈上的碧色琉璃浮花酒盏,心头莫名一颤,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然众目之下,她自不敢有所倦怠,只抬首将杯中酒水缓缓饮下。
确是清冽甘香,甜润可口。
杯盏未落,丝竹声起。
皇后娘娘面色柔善,温和说道:“园中其他几处皆栽有花卉绿植,这天气阴雨不定,趁着眼下尚未飘雨,各位可在园中各处走走看看,以观春景。”
众女宾和声应“是”,悠扬曲调绕耳,在座众人知晓,这春日宴当是进行到了后半程,也是大多数人真正期待的后半程。
对沈青黎来说,亦是如此。
只是放低杯盏之时,目光不由在手里的色彩斑斓的琉璃酒盏上多逗留了一会儿,色泽明艳、碧蓝交叠,上雕精致的双鱼戏水浮纹,活灵活现。
方才宫娥呈上酒水时,未及细看。此时再看,酒盏不论颜色还是纹样,都让她觉得莫名熟悉。
不仅熟悉,更还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危患、诡异之感萦绕心头。
本已放低的琉璃酒盏被沈青黎重新执在手中,指尖触及酒盏的一瞬,心口猛地颤了一下。脑中有画面一闪而过,昨日梦中之景恍然再现。
本模糊不清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直到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杯盏上的双鱼戏水浮纹慢慢重合起来。
胸口又是一阵巨颤,手中的琉璃杯盏不禁滑落指尖,掉落在地。
“砰”的一声脆响传来,将沈青黎凌乱混沌的思绪拉回,同时亦引来了不少女宾的侧目。站立一旁的宫娥闻声上前,一面俯身将地上狼藉收拾起,一面询问贵人是否受惊。
端坐上首的皇后亦被响声吸引来了目光,见只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酒盏,且有宫娥上前料理,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将目光缓缓收回,示意身旁宫人将方才未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禀娘娘,太子殿下方才派人来说一会儿便到,要给娘娘请安。”
皇后闻言温和一笑,确是许久未见太子。太子非她所出,虽自幼时便养在她膝下,但中间隔了血亲一层,终究没那么亲厚,相较母子情分,二人更像是合作关系,相辅相成,各司其职。尤其在太子入主东宫之后,更是如此。
及冠之礼刚过,已到娶妃的年纪,随着近来太子来景和宫请安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又怎能不知他心中作何打算。陛下欲为其挑选家世清廉、手无实权的世家之女为妃,太子偏欲反其道而行,当真愚蠢。
几番敲打不成,她便也停了敲打他的心思,有些道理他并非不懂,而是刻意回避,装做不懂。劝说不成,她便也懒得再费口舌,近来太子几次前来请安见礼,皆被她挡了回去。但今日这般场合,却不好再拂了他的面子。
皇后拨弄着手里的玉珠,面色沉静:“珩儿有心了。”
宴上的微小意外,随着宫娥的妥当处理,转瞬被便众人抛诸脑后。又是可自由走动的时间,众女宾皆三两成群地步出水榭,想一赏园中美景。
唯沈青黎还有几分怔然,依旧坐于原位。
“沈姐姐。”一清甜女声打断她思绪,沈青黎循声看去,来人一身粉衣娇艳,脸上挂着明艳热络的笑,正是欲寻的林家二姑娘,林意瑶。
“沈姐姐,哥哥托我前来给姐姐传话,说他在湖对岸的凉亭中等你。”两人还算相熟,故林意瑶在见礼之后也不绕弯子,只凑到沈青黎耳边开门见山地小声说道。话毕,还将目光投向湖对岸的八角凉亭,以示大致方向。
沈青黎循着目光看去,湖对岸确有几道男子身影,凭栏而立,但距离太远,又有水雾蒙蒙,叫人看不真切。
“沈姐姐快去吧,可别叫我哥久等啦。”林意瑶压低嗓音,面上仍挂着笑,只是笑意中除了女子间的打趣娇羞外,似还有几分其他说不清的神情从眼底一闪而过。
今日见面,本是她先提出的,沈青黎也没多想,只将心中的疑惑不安压下,对林意瑶轻声道了句“多谢”后,便欲起身前往。
林意瑶则站在原地,未跟上一同前往,她只有传话之责,难得的入宫机会,余下的时间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呢。
见沈青黎站起身来,方才负责收拾杯盏碎渣的宫娥殷勤迎上前来:“宛园设有供人休憩的暖阁,贵人若是觉得头晕醉酒,可前去暂歇一二。”
沈青黎含笑拒绝,她酒量不错,宫中浅淡的酒水对她来说自不在话下,即便饮上三五杯都不是问题。心中不免暗叹皇后娘娘心细如尘,事事周全。
宫娥退至一边,未有多言。沈青黎抚了抚裙摆,继续朝水榭外走去。可谁知天公不作美,她刚走至檐廊之下,天边便飘起微微细雨,使她不得不驻足停下。
这般天气,园中当备有雨具,沈青黎问了宫娥,之后便静待原地,等人将备好的纸伞取来。
沈青黎站在檐下,刚好趁等待间隙,一赏园中景致。绿草如茵,水雾濛濛,落雨时的宛园景色,果然比方才更美。
溶溶雨雾中,只见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一道月白的男子身影,执伞而来。雨势迷蒙,看不清来人样貌,只依稀可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同时,那股危险和惧怕之感亦萦绕心头,且比之前更甚。
沈青黎站在檐下,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未及对方走近,便有宫娥打伞迎上前去。沈青黎认得她,是方才站在皇后身旁服侍的宫人,只见对方屈膝行礼,口中恭敬道出几字:“太子殿下安好。”
下一刻,天边一道闷雷响起,倏然间风雨大作,云墨翻滚,一阵疾风吹来,将行走之人手里的纸伞吹得摇动。
同一时刻,沈青黎看清白衣面容,剑眉修目,目光清和。眼前面孔与昨夜梦中面孔逐渐重合,沈青黎心口重重跳了一下,本莹润平静的双眼满是惊惧,甚至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
太子殿下的长相,竟与昨日她梦中所见男子的样貌,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