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
生辰纲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虽已平息,但潭底的暗流却愈发汹涌。那十万贯金珠宝贝被妥善封存入库,成了梁山实力与“信誉”的象征,也为宋江心中那“招安”的蓝图,添上了最重的一笔筹码。
然而,聚义厅内看似和谐的表面下,那夜在宋清房中激烈碰撞的馀波,却如同无形的寒冰,悄然蔓延。兄弟二人之间那道裂痕,虽未公开,却已深可见骨。
宋江依旧忙碌,处理着山寨日益繁杂的事务。屯田需要协调人手和物资,新开的市集需要维持秩序制定规则,裴宣主持修订的《梁山泊赏罚律例》在试行中遇到了各种阻力需要他出面斡旋,更有各方慕名来投的好汉需要他亲自接见安抚。他每日辗转于各种事务之间,俊美的脸上虽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但眉宇间那份因宋清才华显露而带来的欣慰与激动,已被一层更深沉的疲惫和凝重所取代。
他不再轻易前往宋清的住处。偶尔在寨中相遇,兄弟二人也只是客套而疏离地点头示意,那声“哥哥”与“四郎”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冰冷而坚硬。宋江能感觉到宋清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让他心中充满了无力与苦涩,那夜激烈的争吵如同梦魇,时时在他脑海中回放,尤其是宋清那双冰冷刺骨丶充满讥诮的眼睛,和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一日,宋江正在与吴用丶裴宣商议市集税收的具体细则,一个头领进来禀报,说山下有一夥强人前来投奔,为首的名唤“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兄弟,原是北京大名府的押狱节级。
宋江闻言,与吴用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喜色。梁山如今名声在外,连大名府的官身都来相投,无疑是实力的体现。他立刻吩咐设宴相迎。
宴席上,宋江展现出一贯的亲和力,对蔡福蔡庆兄弟嘘寒问暖,极尽礼遇。酒过三巡,蔡福叹道:“不瞒公明哥哥,我兄弟二人此次前来,实是因那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自失了生辰纲後,便如同疯狗一般,在境内大肆搜捕可疑之人,迁怒无辜。我兄弟看不过眼,略作回护,便遭其猜忌排挤,险些丢了性命,无奈只得来投奔哥哥,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衆人闻言,纷纷唾骂梁中书昏聩无能。
宋江却心中一动,放下酒杯,状似无意地问道:“哦?梁中书失了生辰纲,想必震怒非常。却不知朝廷对此事,是何态度?”
蔡福想了想,道:“朝廷那边,听闻蔡太师颇为不悦,但也并未立刻下令围剿。毕竟……咱们梁山如今势大,又占了‘理’字,是‘代为保管’。朝廷内部似乎也有争议,有主张招抚的,也有主张征剿的。目前看来,倒是按兵不动的居多。”
宋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抚须点头:“原来如此。朝廷若能明察秋毫,给我等一个改过自新丶报效国家的机会,自是最好。”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在座不少头领,如吴用丶花荣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坐在角落的宋清,正低头慢慢啜饮着一杯清茶,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宴席散後,宋江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他独自登上聚义厅後的望楼,凭栏远眺。夜色中的梁山泊,灯火点点,水波粼粼,规模已远超一般州府。一股豪情在他胸中激荡,但随即,宋清那夜尖锐的话语又如同冷水泼下——
“用兄弟们的鲜血,去染红你宋江的官袍!”
他猛地握紧了栏杆,指节泛白。不,不是这样的!他宋江绝非为一己私利!他是为了衆兄弟的前程,为了梁山的长远存续!招安,是唯一的正途!四郎……四郎他为何就是不懂?!
与此同时,宋清并未回宿舍,而是又来到了那处临水的僻静角落。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他单薄的衣袍。他望着漆黑的水面,心中一片冷然。
蔡福兄弟的到来,以及他们带来的关于朝廷动向的消息,无疑进一步坚定了宋江招安的决心。历史的惯性,果然强大的可怕。他那只小小的蝴蝶翅膀,似乎并未能改变主流的方向,只是让这个过程,或许有了一些细微的不同。
他想起日间在市集上,看到一个老妇人用自家织的粗布,小心翼翼地换回一小袋盐,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的满足笑容;想起在屯田区,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卒笨拙地挥舞着锄头,汗水滴落在新垦的泥土里,却咧着嘴对同伴傻笑;想起阮小七巡湖时,那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号子……
这一切的平静与生机,在即将到来的招安风暴和後续的征战中,又能留存多少?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改变不了宋江的执念,改变不了这时代的洪流。他能做的,实在有限。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後响起。
宋清没有回头,能找到这里的,不会有第二个人。
“四郎。”宋江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宋清沉默着,没有回应。
宋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同一片漆黑的水面。兄弟二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蔡福兄弟的话,你也听到了。”宋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朝廷并非铁板一块,招安……并非没有可能。这是衆兄弟最好的出路。”
宋清依旧沉默,仿佛没有听见。
宋江转过头,在朦胧的夜色中,看着弟弟清冷如玉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痛心,还有一丝不甘心的期盼:“四郎,你就不能……理解为兄的苦心吗?难道非要看着衆兄弟一辈子背负贼名,子孙後代永无出头之日吗?”
良久,宋清终于开口,声音比这夜风还要冷上几分:“哥哥的苦心,我如何不懂?只是,哥哥可曾问过,衆兄弟是否都愿用自由和血性,去换那虚无缥缈的‘出头之日’?又可曾想过,那朱门之内的朝廷,是否真的容得下我们这些‘出身不正’的草莽?”
他转过头,目光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直直看向宋江:“哥哥,你是在用你认定的‘好’,来绑架所有人的未来。而这‘好’的尽头,或许是万丈深渊。”
宋江心神剧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宋清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一直以来的自我说服和信念。
“你……”他喉咙干涩。
“哥哥不必再说。”宋清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决绝,“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日若真到了兵戎相见丶理念相悖之时,也望哥哥……莫要後悔今日之择。”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决绝地融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留下宋江一人,独自站在寒冷的望楼之上,面对着他雄心万丈却又危机四伏的未来,心中一片冰凉。
宋清没有回宿舍,而是再次走进了藏书楼。他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苍白而坚定的脸。
他摊开一张新的皮纸,炭笔在指尖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既然无法阻止洪流,那就在洪流之中,尽可能多地打下木桩,系上绳索,为那些可能被淹没的人,留下攀援求生的机会。
他回想起原着中那些在後续战役中陨落的星辰,开始逐一写下他们的名字,分析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命运轨迹,寻找那可能存在的丶微小的逆转之机。
张清,没羽箭,死于独松关……可否提前警示,或改变进军路线?
董平,双枪将,性格暴烈,死于内讧……能否设法调和,或将其调离冲突中心?
阮小二丶阮小五,水军栋梁,征方腊时先後赴死……水战变数多,能否借助对地形的先知,为他们谋得一线生机?
还有索超丶雷横丶史进丶石秀……一个个名字,背後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他的笔尖在皮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命运的判笔。他的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一个在尸山血海前冷静计算得失的谋士,只是他计算的,是如何从死神手中抢夺生机。
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梁山泊沉睡着,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而在这藏书楼的一隅,青萍之末的最後一丝微风,正在悄然凝聚力量。暗夜执棋人已然就位,他将以这梁山为盘,以衆生为子,与既定的命运,展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博弈。
前路漫漫,血雨腥风将至。
而这第一卷的故事,也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宁静中,缓缓拉上了帷幕。
(第一卷青萍之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