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难以言喻的丶混杂着巨大荒谬丶释然丶以及更深沉痛楚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後的防线。
看着他震惊失措的模样,宋清眼中那冰冷的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分。他缓缓蹲下身,与瘫坐在地的宋江平视。距离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宋江脸上深刻的皱纹,鬓角早生的华发,以及那双曾经充满抱负丶如今只剩下死寂与悔恨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鸩酒冰冷的气息。
忽然,在宋江尚未从身世真相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时,宋清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猝不及防的举动。他极快地丶带着一种决绝又悲怆的意味,俯身向前,冰凉的唇,如同蝶翼般,极其轻柔却又无比深刻地,印在了宋江因惊愕而微张的丶沾着泪痕与酒渍的唇上。
一触即分。
如同冰雪掠过燃烧的灰烬。
宋江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那个短暂的丶不带任何情欲丶只有无尽悲凉与诀别意味的触碰,像一道闪电,劈入他混沌的意识深处。不是兄弟……这个吻……四郎他……
而宋清已迅速直起身,退回到一步之外,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现在,”宋清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指向那杯酒,“可以喝了。”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那个含义不明的吻,让宋江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与恍惚。他看着宋清,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困惑,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但更多的,还是那铺天盖地的丶无法挽回的绝望。
他不再犹豫,也不再嘶吼,只是用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再次举起了那杯酒。目光最後深深地丶复杂难言地看了宋清一眼,仿佛要将这个与他纠缠半生丶爱恨交织丶却又并非血亲的“弟弟”的模样,刻入永恒。
然後,他闭上眼,仰头,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
酒杯脱手,碎裂在地,声响清脆,如同心碎。
宋清站在原地,看着宋江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面色青紫,痛苦地蜷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之音。那双曾睥睨江湖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丶悔恨,以及那一丝刚刚被点燃却旋即永堕黑暗的丶复杂难明的光芒。
宋清就那样站着,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宋江的挣扎彻底停止,气息全无,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虚空,也望着他。
窗外,最後一丝天光湮灭,黑夜彻底降临。
书房内,死寂弥漫。
良久,宋清才缓缓动了一下。他走到宋江的尸身旁,蹲下,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为他合上了那双充满不甘与疑问的眼睛。
动作间,一滴冰冷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砸在宋江尚有馀温的官袍上,迅速洇开,不见痕迹。
他沉默地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瓶,将里面无色无味的化尸粉,小心地撒在酒壶碎片和宋江唇边残留的酒渍上,消除了所有毒杀的痕迹。然後,他弯下腰,用尽力气,将宋江已然僵硬的尸身背起。
很沉,如同背负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背负着无数梁山兄弟的亡魂。
他避开可能的耳目,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将宋江背到了楚州城外一处偏僻的丶可以望见北方(梁山方向)的山坡上。那里,他早已提前挖好了一个简单的土坑。
没有棺椁,没有碑文,没有香烛纸钱。
他将宋江的尸身轻轻放入坑中,让其面朝北方,那个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欢笑丶热血与梦想的地方。
他就地取土,一捧一捧,沉默而固执地,将那曾经叱咤风云的梁山泊主,那与他恩怨纠缠半生的“哥哥”,掩埋在这异乡的黄土之下。
当最後一捧土覆盖上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坟茔时,东方天际,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宋清站在坟前,一身黑衣几乎与未散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鬓边白发在微弱的晨光中格外刺眼。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堆新土,眼中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丶冰冷的平静。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方从宋江身上找到的丶代表着梁山泊主权威的——金印。冰凉的触感传来,仿佛有无数英魂的呐喊萦绕其上。
他将金印紧紧攥在手心,不再回头,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即将破晓丶却依旧前路茫茫的天地。
鸩酒已尽,残阳已落,黄土已覆。
一个时代,随着宋江的埋葬,彻底终结。
而那跨越了兄弟伦常丶却终究被命运嘲弄的丶复杂难言的情愫,也随着那一吻,永葬于此。
怀揣着染血金印的宋清,踏着晨曦,走向了他孤独而未知的复仇与救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