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敬章府邸附近的一条背巷里,悄没声地开着个简陋茶寮,油腻的布幌子在秋风里卷着边。陆峥压低了斗笠,坐在最里角一张掉漆的木桌旁,指节无意识地叩着粗瓷茶碗的边缘,目光却鹰隥般锁着巷口。
脚步声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他熟悉的丶刻意放稳的节奏。沈知渊一身素青长衫,像是寻常文人般踱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脸色比上次见时更苍白了些,眼下透着倦怠的青影,唯有一双琉璃色的眸子,亮得惊人,深处藏着难以化开的疲惫与警惕。
“你……”陆峥喉头干涩,目光飞快地扫过他全身,确认无恙,才将涌到嘴边的急切压下去,化成低哑的一句,“……还好?”
沈知渊没答,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浑浊的茶汤,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还好。”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了蜷,“母亲又托人送了些银钱,打点上下,暂且无虞。”
他擡眸,看向陆峥,目光相接的刹那,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绷紧又拉扯。“你呢?那夜之後……”
“丢了。”陆峥下颌绷紧,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将雨夜刑部大牢外惊心动魄的埋伏与丢失油布包的经过简略说了,包括老葛吐露的丶关于废太子和易家倒台根源的惊天秘辛。
说完便有些後悔,那猜测太过骇人,牵连太大,他不能在此刻丶此地,毫无证据地抛出来,徒增知渊的重压与危险。
沈知渊静静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在听到三名杀手训练有素丶一击即退时,眸色深了几分。“不是沈敬章的人。”他忽然道,语气笃定,“他眼下所有心思,都在如何扳倒首辅颜绛上,分不出这等精锐来盯你一个‘杂役’。”
他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极快地划了几个字:“鹬蚌相争。”
至于太子的事,沈知渊更是眸色深了几分,道:“这也是情理之中,斗争无非二分而论之,要麽君子,要麽小人,要麽忠臣,要麽奸臣。道义便是如此,最好辩的也就是如此”
陆峥细想了许久,才明白沈知渊的意思。
或许一切另有其人,甚至可能就是颜绛那边的人,在借着易家旧案的由头,搅混水,或是想抓住沈敬章什麽把柄?
“沈敬章……”沈知渊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一张破旧木桌,气息几乎拂在陆峥耳侧,“他书房里有几本‘私账’,记的不是金银,是人情丶把柄丶官员升降的关节。我借着整理文书的机会,瞥见过几眼。”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锐光:“十年前,颜绛能拉拢他构陷易尚书,如今,他便能用同样的手段,甚至更狠辣的方式,去对付颜绛。他们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沈敬章的几个习惯——每日卯时初刻必独处书房半柱香,批阅的公文必留副本暗藏,以及……他极其厌恶旁人碰他惯用的那方紫檀镇纸,那下面,或许有东西。”
这些细微至极的观察,是沈知渊日日如履薄冰丶在沈敬章眼皮底下硬生生剜出来的缝隙。陆峥听得心头发紧,既惊骇于沈敬章的老谋深算与狠毒,更心疼沈知渊身处如此龙潭虎xue的艰险。
“你不能再待下去!”陆峥一把抓住他放在桌下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声音绷得发颤,“太险了!那老狐狸一旦察觉……”
“他不会。”沈知渊任他抓着,手腕上传来的疼痛和灼热奇异地让他纷乱的心绪定了几分,“在我还有用之前,他不会动我。”他微微用力,想抽回手,陆峥却攥得更紧。
两人目光再次胶着,拉扯在担忧丶恐惧与不得不为的决绝之间。茶寮外,秋风卷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寂静得令人窒息。
“我会保全自己,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陆峥紧紧攥着的手慢慢放开,“好。”
陆峥的目光胶着在沈知渊苍白却轮廓清晰的侧脸上,那截从微敞衣领中露出的脖颈,在昏暗光线下显出一种易碎的瓷白。方才紧攥他手腕时触及的皮肤微凉,此刻却仿佛烙铁般烫着他的掌心。
巷外风声渐紧,吹得茶寮破旧的幌子猎猎作响。
“此地不宜久留。”陆峥声音沙哑,率先起身,抛下几枚铜钱,动作间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他目光扫过沈知渊,“我很想你,我想抱抱你。”
沈知渊擡眼看他,琉璃色的眸子里映着陆峥紧绷的下颌线。他没问去哪,只沉默地站起身,拂了拂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夹杂着未散的惊悸和劫後馀生般蠢动的渴望。
“换个地方。”
陆峥引着他,穿过几条更僻静无人的窄巷,最终停在一家门脸不起眼的小客栈前。柜後的老板耷着眼皮,对深夜投宿的客人见怪不怪,收了银钱,递过一把锈蚀的铜钥匙,多馀的一句不问。
木楼梯吱呀作响,逼仄的客房内只一床一桌一椅,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材和淡淡霉尘的气味。陆峥反手闩上门,那一声轻响却如同撞在两人心口。
隔绝了外界的风雨,方才强压下的所有情绪瞬间找到了出口。
陆峥转过身,将沈知渊抵在门板与他身体圈出的狭小空间里,动作近乎粗莽,气息却烫得惊人。他低头,额头抵着沈知渊的额头,鼻尖几乎相碰,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陆峥的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碾磨出来,“想到你一个人在那边……我……”
他说不下去,只是更用力地抵着他,仿佛要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才能确认他的存在,平息那几乎将他焚毁的後怕。
沈知渊没有推开他,甚至微微仰起了头,闭上了眼。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呼吸微促。他能感受到陆峥胸腔里剧烈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他的感官,也引燃了他自己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渴望。
“陆峥……”他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这一声如同燎原的火星。
陆峥猛地吻住他。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如同疾风暴雨般的掠夺,带着硝烟丶尘土丶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疯狂。唇齿交缠间是未散的茶涩和更深的丶独属于彼此的气息。沈知渊揪住陆峥胸前的衣料,指节泛白,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生涩却毫无保留地回应着。这个吻里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的情感碰撞,是担忧,是愤怒,是确认,是绝境中彼此唯一的慰藉。
空气变得粘稠而滚烫。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陆峥的手掌滚烫,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和微微的颤抖,他箍紧沈知渊的腰背,将人更密实地压向自己,每一寸相贴的肌肤都仿佛要燃烧起来。
意乱情迷,气息交融,几乎要冲破所有理智的堤防。
最终,是陆峥先一步艰难地停了下来。他将脸深深埋进沈知渊的颈窝,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箍在沈知渊腰後的手臂肌肉紧绷得发疼,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不再有更进一步。
“够了……”他沙哑地呢喃,不知是在告诫自己,还是在安抚怀中微微颤抖的人,“……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
沈知渊伏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甚至有些汗湿的颈侧,能清晰感受到他脉搏狂野的跳动。他自己也心跳如雷,浑身发软,所有冷静自持的面具在这一刻碎裂殆尽,只剩下最真实的悸动与依赖。
两人就这般紧紧相拥,在昏黄的灯下,如同两株在暴风雨中相互缠绕的藤蔓,汲取着彼此的温度和气息,平息着灵魂的战栗。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却将这一方狭小天地衬得愈发静谧而隐秘。
这一夜,无人安眠,却也无人再进一步。只是相拥而卧,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在危机四伏的暗夜里,短暂地织就一个只属于彼此的丶喘息的空间。
天光微亮时,陆峥先一步醒来。他低头看着怀中沈知渊沉睡的侧脸,倦色深重,却难得褪去了所有防备,显得安静而脆弱。他极轻地拂开沈知渊额前一缕碎发,目光沉凝。
片刻後,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穿戴整齐,最後深深看了一眼榻上的人,亲吻之後,决然转身离去。
门被轻轻合上。
榻上,沈知渊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他听着那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指尖无意识地蜷起,触到枕畔一丝残留的馀温。
窗外,雨停了,天色灰蒙,仿佛预示着新一天的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