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沈敬安与杨银水被押送府衙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沈府乃至整个江南商界掀起滔天巨浪。表面的风暴暂时平息,但水底的暗流却更加汹涌。
沉香袅袅的佛堂内,虞宝初并未如释重负。她手中的佛珠拈得又急又重,眉心紧蹙,看着被推进来的儿子。烛光下,沈知渊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焰——那是属于他父亲的锐利与决绝,甚至更添了几分玉石俱焚的冷硬。
“知渊,”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并非恐惧,而是深切的忧虑,“你今日……太冲动了。”
沈知渊擡眸,平静地回视母亲:“母亲是指我拿下三叔,还是指我得罪了杨银水?”
“皆是!”虞宝初语气加重,“沈敬安再不是,他也是沈家人,是你的亲叔父!你可知宗族其他各房会如何看?他们会认为你手段酷烈,不留情面!日後这偌大的沈家,各支各脉,人心如何维系?还有那杨银水,他毕竟是宫里的人,打狗尚需看主人,你让他如此难堪,他背後之人若迁怒沈家,我们……”
“母亲!”沈知渊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他害我双腿尽废之时,可曾念及我是亲侄?可曾想过给我丶给父亲留一丝情面?他勾结外人,蚕食沈家基业,欲置我们母子于死地时,又可曾想过宗族情分?”
他的指尖死死抠住轮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胸腔微微起伏,显然情绪激荡,但语气却愈发冰寒刺骨:“我不过是为自己,为父亲,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清理门户,何错之有?至于宗族各房若因此非议……”
他冷笑一声,琉璃色的眸子里划过一丝讥诮与桀骜:“那便让他们来!我沈知渊坐着也能让他们看清楚,如今的沈家,是谁说了算!若有人觉得我手段酷烈,大可以来试试,看看是他们先吞了我,还是我先断了他们的粮道!”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宣战。虞宝初被他话语中的狠决惊得一时失语,看着他苍白却锋芒毕露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自暴自弃了许久的儿子。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痛惜,又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後破土而出的欣慰。
“那杨银水……”她仍不放心。
“母亲放心,”沈知渊神色稍缓,语气笃定,“杨银水自身难保。我早已托京中族人,将他私藏罪臣遗物丶倒卖仿品丶纵容亲属插手织造局事务的罪证,直呈御前。参他的奏折,此刻想必已在皇上的案头。他背後那位,此刻想的绝不会是为一个废棋出头,而是如何撇清关系。”
虞宝初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眼中露出惊异与赞赏。她竟不知,儿子在暗中已布下如此周密的後手。这份心计与魄力,远超她的预期。
“如此……便好。”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回椅背,手中佛珠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只是,经此一事,沈家内部必生波澜。中秋将至,宗族大会就在眼前,各房长辈都会齐聚。知渊,你必须做好准备,要让所有人看到,即便……即便如此,你依旧是沈家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我明白。”沈知渊颔首,目光沉静,“母亲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又嘱咐了几句,虞宝初才让儿子回去休息。沈知渊自己转动轮椅,离开了佛堂。廊下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沉香气息,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重量与方才同母亲对峙时的冷硬。
回到寝院,苏嬷嬷早已备好热水汤药,却不见陆峥身影。沈知渊挥退了旁人,独自在内室。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白日里的杀伐决断,与母亲争执时的冷硬,在此刻独处时,悄然褪去几分,露出底下深藏的疲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紧握时的触感。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的“嗒”一声。
沈知渊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地扫向窗扉。
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落地时几乎未曾发出声响。正是陆峥。他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倦意,眼神却亮得惊人,嘴角勾着那抹惯有的笑。
“少爷,你总算回来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夜行的沙哑。
沈知渊心头莫名一松,仿佛某种悬空的东西终于落定,但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刻意板起了脸,冷声道:“你今天又去哪儿了?这麽晚才回来?”他其实害怕陆铮又像以前那样不告而别,越想越气。
陆峥嘿嘿一笑,浑不在意他的冷语,大步走近。他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气和一股淡淡的皂角味,与室内沉静的冷香格格不入,却极具侵略性地充斥了沈知渊的感知范围。
伸手掏出怀里的糖糕,“吃不吃?特意去给你买的。”
沈知渊懒得理他。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将沈知渊圈在他的身影之下,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少爷白日里那般威风,看得我心头直跳,现在怎麽这麽冰冷?”
他的目光大胆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某种更深沉的丶滚烫的东西,从沈知渊微微泛红的耳垂,滑过紧抿的薄唇,最後落进那双故作冰冷的琉璃色眸子里。
距离太近了。近得沈知渊能看清他下颌新冒出的青黑胡茬,能感受到他胸膛散发出的蓬勃热意。那股熟悉的丶带着市井野性的气息扑面而来,搅得他心绪纷乱,白日里筑起的冰墙仿佛在无声地龟裂。
“放肆!”沈知渊偏过头,试图维持冷淡,声音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丝,“看够了就滚出去!”他本来就还在生气陆铮不告而别,就算一起回来了,他是没消气。
“没看够。”陆峥得寸进尺,非但不退,反而靠得更近,几乎贴着沈知渊的耳廓低语,热气拂过那敏感的肌肤,“少爷今天……可真带劲。那沈敬安和杨银水脸都绿了的样子,真是大快人心。”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畅快和……与有荣焉?沈知渊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奇异的暖流混合着白日残留的激荡,冲撞着胸腔。他猛地转回头,想斥责他的无礼,却猝不及防地撞进陆峥深邃的眼眸中。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戏谑痞气,只剩下一种沉沉的丶几乎要将他吸进去的专注和……灼热。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暧昧。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两人的呼吸都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