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後把那杯美式又原封不动端回了质量控制部,掀开盖子,与那中药汤一般的浓黑液面对视良久,最後鬼使神差地喝了下去。
热美式入口的瞬间他浑身一哆嗦,那股温热的酸苦味恨不得叫他灵魂升华,当场投胎。可咂了砸嘴,又品出一点醇厚的香气来。
好像,也不是那麽难以接受。
……
午餐高峰的食堂人声鼎沸,不用猜也知道,所有人都在讨论着同一件事。
戴维坐在贺洛对面,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洛洛,你和沈总其实早就和好了吧?”
贺洛是打死也没想到,他要问这个。
戴维掏出手机,翻出一张新闻视频的截图。
沈暮白胸口中刀却无比冷静,一幅孤胆英雄般的姿态。而在高大的男人身前,还有一道身穿单薄风衣的细瘦身影,背对镜头,披着一条围巾。
“这是你吧?出事之前你们要去约会。”戴维笃定地说。
贺洛汗流浃背,继续装傻:“……啊?该不会是沈暮白有情况的那个人吧。”
金毛思忖片刻,恍然大悟道:“所以沈总的情况其实就是你!”
“啊?!”贺洛顿时一蹦三尺高。
他是真的被外面那个贱货搅得不得安生,直到沈暮白突然受伤,他才得以转移注意力,稍微喘息。
如果那人真是他自己倒还好了呢,他至少不用像这样受折磨。
但戴维咬定他当时在现场,贺洛就知道这家夥真正想打听的,还是沈暮白遇袭的细节。于是他找了间空会议室,对戴维徐徐道来。
一方面戴维早已彻底赢得贺洛的信任,另一方面……贺洛发现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沈暮白之外的人,来一起分担这一整件事情的重量。
否则继续独自面对沈暮白那种明明受了伤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态度,他迟早会疯。
可他情急之下竟忘记了,戴维是个多麽不着调的人。
“原来是沈总同期啊。要是我同期爬得特别高,回头把我部门一锅端了,我可能也会有不好的想法。”
贺洛顿时後脊发凉。
戴维见状又笑着补了一句:“除非是你干的。”
贺洛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戴维突然一拍桌:“那印刷部张经理当初岂不是他们两个人的Mentor啊?我要是他,我得炸锅了。”
……对啊,老张!
还是在会议室,贺洛时隔许久终于再见老张。他双眼满是红血丝,已是形容枯槁。
“沈暮白周末找过我了,我还是有点没缓过来。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
贺洛紧咬双唇。
原来周六沈暮白出门不光去找了律师,还做了很多善後工作。凭什麽被伤害的人反而要主动善後呢?
老张长叹口气,心神恍惚地絮叨起来:“上周说是有转岗去智能家居项目的名额,我就撺掇小王去面试来着。
“结果他回来跟我说,不行,那边全都是新东西。技术是新的,工具是新的,刚入职的新人都当上了资深工程师……”
贺洛怎麽听怎麽耳熟,想起戴维说过要面试一批转岗的人。原来恨意并非突兀地出现,而是均匀地埋藏在新项目兴起和旧项目裁撤的每一环。
新兴事物和新人占据了全世界,旧人失去容身之所,失去对未来的希望,所以认定是沈暮白抛弃了他们。
老张哀极反笑:“唉,我该跟他多聊聊的……这部门经理当的,真特麽晚节不保。引咎辞职算了。”
贺洛听得脑袋嗡嗡作响,曾在前辈面前保持沉默,却可能害了沈暮白的阴影卷土重来,不断拷问着他。
要说出来吗?沈暮白真的在为印刷部争取更好的条件,现在主动请辞,就什麽都得不到。可是给人以缥缈虚无的希望,是否也是一种罪过?
沈暮白告诉他,保密很好,可他已经不知道什麽是错的,而什麽又是对的。
最终他只能模棱两可地暗示:“这又不是您的错。您千万别辞,熬住,说不定好消息还在後头。”
……
当晚等到沈暮白回家,贺洛分享自己的发现:“哥,我好像明白了。不是裁员本身的问题,那人是个理想主义者。”
所以出个谅解书,方便公关往这个方向炒作,才好为自己洗脱污名。这男人真是聪明。
“是啊。”沈暮白苦笑道。
那一刻,他才第一次在贺洛面前露出被捅刀子的脆弱。
贺洛一下子失去了那种突然间想通一切的畅快感。
因为沈暮白也是个该死的理想主义者,却在咬牙解决现实问题。
星期四,JF正式宣布印刷机业务线退出中华市场,随之发表的是相关部门的裁员规划。
发布会上没有挑明,但小道消息在滨京外企圈子迅速传开,赔偿N+12,并承诺从基层员工到管理职均不啓动竞业协议。
网上质疑沈暮白压迫自己人遭报应的声音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歌功颂德。
【JF中华时任总经理沈暮白,负重前行,为员工谋福利!跨国企业需要更多这样的国人高管!】
更“巧合”的是,JF智能家居産品的目标客群就是白领到中産,他们可能是全世界最关心裁员赔偿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