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蛊在体内疯狂灼烧,将他的不甘丶她的委屈,搅成一团滚烫的浆糊。
他望着她颤抖的睫毛,所有质问都化作沙哑的呢喃:“你又跟我要什麽?跟我要什麽……”
然而海风吞没了未尽的话语。
洛婳音忽然松开手,踉跄着後退半步。她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襟,发丝垂落遮住泛红的眼眶:“我明日便啓程。相柳大人,以後……还是先别再见了。”
转身的刹那,相柳猛地攥住她手腕。洛婳音听见身後传来压抑的闷响,像是困兽的悲鸣。
潮水漫过脚踝,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无法真正重叠。
暮色裹挟着细雨漫过清水镇的青石板路,洛婳音握着褪色的油纸伞,看对岸成双入对的身影在雨雾中模糊成暖黄的光晕。
檐角滴落的雨珠坠入水洼,将她单薄的倒影搅得支离破碎。正当她出神时,一声轻笑穿透雨幕,惊得她下意识攥紧伞柄。
“姑娘这般好颜色,怎连个伴儿也无?”清冷的女声自身後传来。
洛婳音转身,见一位白衣女子立在三步开外,银发束着素白丝带,广袖翻飞间,雨珠竟在落地前凝成细碎冰晶。
女子目光扫过她腰间的凝元盏,唇角勾起的弧度似有若无,透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意味,“莫不是家中郎君惹你伤心了?”
洛婳音的伞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她望着女子耳後若隐若现的鳞片纹路,恍惚间与相柳银发下的痕迹重叠,喉间顿时泛起苦涩。
自上次在葫芦湖不欢而散後,那份郁结始终盘踞在心头,此刻被这陌生人一语点破,竟让她生出倾诉的冲动:“有些路,本就走不到一处。”
“哦?”白衣女子指尖划过伞面,诡异的是,雨珠竟逆流而上,在伞骨间凝成晶莹的珠串,“是嫌他青面獠牙丶三头九臂,看着瘆人?还是怪他行事鲁莽,不懂得怜香惜玉?”
这问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洛婳音记忆的闸门。她想起相柳苍白的脸——教她射箭时,他总会偏过头去,只露出侧脸,仿佛生怕呼吸惊扰了她;寒夜中,他为她披衣时,指尖轻颤着拂过她肩头;还有每次转身离开时,九道虚影在月光下破碎又重组的轮廓。
“我从未在意过那些!”洛婳音猛地擡头,伞面倾斜溅起水花。她想起相柳银发下冷白的肌肤,想起他教她射箭时微垂的睫毛,“在我眼里,他身姿挺拔如松,银发似雪,眉目间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潇洒。那些妄议他容貌的人,才是瞎了眼。”
白衣女子指尖的动作一顿,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喉间泛起的酸涩混着三涂河的冷意,竟让她尝到一丝甜味。她轻咳一声,银发在风中扬起细密的水雾:“既是郎才女貌,又为何闹到这般田地?”
洛婳音盯着女子裙摆上蜿蜒的暗纹——那纹路与相柳黑袍上的蛇鳞如出一辙,心跳陡然加快。她深吸一口气,将凝元盏贴在心口:“做朋友时,他行事霸道些我只当是关心。可若想长相守……”
话音未落,一滴雨珠顺着伞骨滑落,砸在她手背上,“可他总把心事藏进三涂河的冰底,我伸手去捞,只摸到满手刺骨的寒。”雨势突然变大,她望着女子发间晃动的银簪,又想起相柳腰间那枚从未送出的箭镞,心中的委屈愈发浓烈,“他做什麽都要替我选,却不肯分我半分真相。明明我们身中情蛊,心意相通,可他宁愿自己背负一切,也不愿让我分担分毫。”
白衣女子攥紧伞柄,伞骨发出细微的脆响。她想起毛球传回的画面里,洛婳音与苍玹共商行程时的浅笑,想起齐家公子为她披衣时她慌乱的闪躲,那些画面此刻都化作尖锐的刺:“或许他有苦衷。”
“苦衷?”洛婳音苦笑,凝元盏在雨中泛起微光,“在皓翎王宫中,我听闻他与辰荣义军的事,知晓他身处何等险境。可我问他时,他只说‘与你无关’。”她突然上前半步,伞面几乎要撞上对方,“我既决定与他并肩,便想分担他的重担。可他连一丝机会都不肯给我,这算什麽长相守?”
“我只是一介凡人,寿数不过短短数十载。而他不同,他能历经沧海桑田,看尽世间兴衰。我怕的是,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我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烟火。等我容颜迟暮丶化为尘土,他依然风华如初,那时,我在他记忆里又能留下几分痕迹?”
白衣女子静静听着,银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勾勒出几分脆弱。她忽然轻笑,笑声里带着自嘲:“若他说,正因知晓这份悬殊,才不敢轻易许诺呢?若他害怕,自己的存在会给你带来灾祸,害怕将你卷入腥风血雨呢?”
洛婳音愣住了,相柳平日里独断专行的模样与此刻女子话语中的小心翼翼重叠。她突然想起,每次遇险,相柳总是第一个出现;每次转身离开,他的背影都透着决然与不舍。情蛊在胸口发烫,那些被忽视的细节如潮水般涌来——他偷偷布置的结界,他暗中解决的麻烦,还有他看向她时,眼底转瞬即逝的温柔。
“我怕的不是未来,而是他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洛婳音望着女子被雨丝打湿的衣摆,那细密的纹路竟与相柳常穿的白袍如出一辙,心中莫名一颤,“若他肯放下顾虑,我愿与他共赴风雨,哪怕只有短短一程。”
白衣女子的身影在雨幕中微微晃动,银发与雨雾融为一体。她转身时,洛婳音听见一句极轻的呢喃,混着三涂河独有的冷香散在风里:“若光不敢来寻你,便让影子走向你。”
说完,女子的身影渐渐消散在雨幕中,只留下洛婳音呆立原地。她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终于明白,或许他们之间的隔阂,从来不是真相与寿数,而是彼此都藏得太深的心意。
待洛婳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雨巷拐角处的空气突然泛起涟漪。
白衣女子的身形剧烈扭曲,银发如蛇般狂舞,眨眼间,素白广袖化作白色长袍,清冷女声亦转为低沉的喑哑。
相柳单膝跪倒在泥泞中,一只手死死按住剧烈绞痛的心口,情蛊传来的炽热思念如烈焰灼烧着他的经脉。
原来你要的是这个。。。"他喃喃自语,声音混着雨声消散在空气中。想起自己一次次将她推开,用独断专行掩饰内心的不安,用冷漠疏离掩盖汹涌的情意,此刻只觉满心苦涩。情蛊在体内躁动,将她的思念与自己的懊悔一同翻涌上来,搅得他心绪难平。
相柳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他知道自己背负着辰荣义军的使命,注定要在黑暗中厮杀;也知道两人之间横亘着寿数与立场的鸿沟。可洛婳音那句"若他肯放下顾虑,我愿与他共赴风雨",却像一道光,直直照进他封闭已久的心底。
转身时,他的银发在雨中飞扬,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相柳深深看了眼洛婳音离去的方向,九道虚影无声地隐入夜色。或许,他该为这份感情,做些不一样的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