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刻都不让人闲着……”蒲桥嘀咕了一句,拿起座椅下方的数据连接线插进自己后脑处的计算机接口。白川重又睁开眼:“去婆娑海开会?”
“没错,估计是来了大领导,保密级别都提到了一级丙等,连去总局都等不了了。”随着一阵轻微的刺痛,蒲桥的视觉界面提示自己的颅内计算机已经连接好了登录中转,随时可以连接婆娑海,“……应该要不了多久,你等我一下。”
“连接至婆娑海。”蒲桥闭上眼睛,向颅内计算机传递了神经指令。
一阵眩晕向蒲桥眼前袭来,随后她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而她的感觉像是在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一刻不停地在下坠,强烈的失重感充斥着她全身。她知道这不是飞行舰坠毁了,而是颅内计算机核心在经由连接器,将她的意识转化成数据,再导入数字世界之中。
下坠的感觉大概持续了十几秒,蒲桥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点白光,跟着那一点白光越来越大,只一瞬间,视线从黑暗里脱出,蒲桥突然从坠落变成了滑翔。她滑翔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空间中,无数个形态各异的巨大立方体正在她的四面八方缓缓浮动,填满了她视野里从头顶天空到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中的每一个角落。很难说清每一个立方体都是什么样子,有通体漆黑的大理石碑,表面还在泛着明白色的冷光;有凹凸不平的浮空巨石,岩石的肌理清晰可见,无数庞杂的藤蔓缠杂在它的表面;有精巧复杂的巨大壁柜时钟,大大小小的黄铜色齿轮咬合在一起;还有的立方体表面光滑如镜,就像一块奶白色的砖头;还有的立方体显然是在崩塌,蒲桥看见,就在她斜下方数千米远的位置,一块浮空的写字楼正在无声地瓦解,无数砖瓦从它身上剥落,落进身下茫茫的白色空间……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现实主义画家的作画,但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画家的想象能够得以创作。
这里就是婆娑海。三十多年前经由人类意识数据化的技术,将所有的数据网络全部在意识层面具象化,可以说是独立开辟的只属于意识数据的世界。而充斥在婆娑海之中的每一个千奇百怪的立方体,都是一个人工搭建的局域网络,随着搭建的内容而呈现着不同的形态。婆娑海没有边界,自上自下都是无穷无尽,在婆娑海的每一个事物,本质都是数据。数据搭建、数据创造,数据毁灭。每一纳秒,只是每一纳秒,在婆娑海中奔腾的数据流,其数据量就已经过了人类过去文明社会五千年所有书面文字的总和。
“输入坐标。”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蒲桥在半空中报出特定坐标,一瞬间,一块外形灰色、没有任何修饰的正方体从天而降,即将落在蒲桥头顶时,正方体迅散开成无数的小方块,在蒲桥的周边将她包裹住。小方块迅地在她身边排列组合:会议长桌、椅子,甚至还有绿色的盆栽……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蒲桥就从在半空中滑翔,变成了坐在一间任何毫无特色的会议室中桌子末端的椅子上。
会议室并不只有她一人。小方块排列组合的不仅是房间内的布局,还有人。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早已经列坐在会议桌的两侧,身形、体态、穿着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细小模糊的网格线。这是局域网内特殊加密处理,模糊掉与会者的一切身份信息。
十几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做任何的保密处理,那就是正对着蒲桥坐的一个老头,方脸,厚唇,一头白剃成寸头。在婆娑海,你看到的人像与真人并无太多二致,最多就是一些面目上的细节被抹平。蒲桥皱了一下眉头,确实如她所料,看样子今天其他参会的人员确实级别很高,因为这个主持会议的老头正是她的顶头上司、公共安全局总局二号局长骆春立。
见蒲桥落座,骆春立对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么会议现在正式开始。”
第3章
“第一名死者现于本月的三号凌晨一点二十,现地点在死者自己所住的公寓之中。”蒲桥站在会议桌的一头摊开右手右掌,一个略有缩微的室内陈设就漂浮在会议桌的正上方,不是全息影像,而是如同手工搭建的小型模型,沙、台灯、乃至于墙壁上的装饰画,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
婆娑海中千奇百怪的局域网,依据各自构建程序的不同,局域网中的人得以在局域网中实现各种程序认定之下的神奇效果,换而言之,只要你构建的程序足够精妙复杂,你可以在局域网中无所不能。
确认在座的与会者都看清后,蒲桥手腕一翻,那间大大的起居室瞬间散成无数细小的颗粒,重新组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上半身。男人长、厚眉、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容。
“死者名为陈润璞,是第8区区综合医院的副院长,他死时所在的公寓,是他名下的第三套房产,据陈润璞的妻子李晴交代,这套公寓是他专门用来与医院来访的贵客进行商务会谈,所以中央系统的智能等级不是很高,我们未曾知道他死前的状态”蒲桥手一翻,那个名叫陈润璞的中年男人轻蔑的笑容消失了,他两只眼睛缓缓合上,鲜红色的血从他的五官中流出,后脑颅内计算机的阀门打开,一颗有道明显裂痕的白色球体从中浮出,悬浮在会议桌的上方。
“实际上,作为‘11。连环案’的第一受害者,我们是直到后来才确认了他是第一名受害者这个身份,最初第七区分局的同志只是简单地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认为是受害者自己连接婆娑网的时间过长,过了安全时限,进而导致颅内计算机运行度过快压力过载,进而崩裂导致受害者身亡。尽管事后勘验人员检测到了陈润璞的意识数据没有任何残留这种异常情况,但出于疏忽,他们并没有引起重视,只简单地将其列入意外事故就向总局汇报了。”
“真正开始引起我们重视的是第五名死者,也就是在陈润璞过世后的第三天、十一月六号凌晨二时过四分、死于第二区宇宙酒吧17号包厢之中的夏思玉。”中年男子重新散成无数的颗粒又重新组合,这次组成的是一名年轻男子,肤色偏白,非常英俊。
由于连接进婆娑海的人归根结底都是意识数据,所有现实中装载的义体自然无效,蒲桥无法开启自己义眼进行观测,但她还是注意到,就在夏思玉的人像出来的一瞬间,坐在她右手边第四位的、那名不知道真面目的“大人物”似乎有些不安定,身子不停地在晃动,好半天才在座位上稍稍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蒲桥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继续说:“夏思玉,男,21岁,普罗米修斯大学仿生克隆学的大三学生。凌晨一时五十五分,夏思玉与其三名好友:段雨文、封子臣、张腾翔……”每念出一个名字,夏思玉的半身像边就多出来一个新的半身像,都是年轻男子的模样,“四人在酒吧17号包厢内连接婆娑海,随后四人一齐于二时过四分毙命。同样的,颅内计算机意识数据全部丢失、核心皆被烧毁……”
接着是第五名死者前的三名,然后是第九名、第十名……直到最后一名死者,也就是刚刚在第六区她亲自赶赴现场的黎沐。大概用了十分钟,蒲桥简单介绍了每名死者的情况,除了每一名死者的意识数据都丢失、颅内计算机核心被烧毁以外,蒲桥还提到了一点受害者们的共同点:都是社会的男性精英阶层,有些干脆直接就是豪门显贵。
“区综合医院的副院长、普罗米修斯大学的高级教授和学生、企业高管甚至还有市参议厅的干部……看样子凶手的目标都是针对社会中的大人物?”与会的一名“大人物”直接问,声音也一样经过了加密处理,听不出男女。
连开个会都需要提到一级丙等的保密级别,说起来你自己就不是大人物么……蒲桥在心里腹诽了一句,但表面不动声色:“是的。”
“所以每一名死者的死因都是因为计算机核心过载烧毁?”蒲桥左手边第六位的“大人物”问。
蒲桥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一名“大人物”提问:“会不会真是意外事故?毕竟意识数据转化核心的技术一直都没有公开,谁知道会有什么隐藏的问题突然爆?”
这什么白痴问题……蒲桥顿时觉得心中有些疲倦。她本就不喜说话,在这里喋喋不休讲解情况纯粹是赶鸭子上架。她叹了一口气,说:“不好意思这位领导,尽管我们确实目前不从得知意识转化核心的技术,这是国家机密,但是这项技术自问世以来到现在也有将近四十年的时间,已经历经了九次技术飞跃,实际上我们之所以此时此刻能坐在这,正是得益于这项技术的第六次飞跃,所以你要说它有什么隐藏问题,这个很难印证。”蒲桥顿了一下,继续说:“更重要的是,我们之所以确认这一系列连环恶性事件是人为的,是因为中间的相同要素太过一致,‘谛听’认定该系列事件人为的可能性已经达到了97。2%。不仅如此,我们还掌握了一条关键线索,这条线索我一会儿会汇报……”
尽管看不见表情,但蒲桥似乎能感觉到那张加密人脸似乎撇了撇嘴,就不再作声了。至于另一个问题……蒲桥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坐在她正对面的骆春立。老头除了会前说了几句套话之后就一直没说话,一直在听。见蒲桥投来询问的目光,他点点头:“可以说。”
蒲桥在心里苦笑了一声。这种案件核心信息都拿了出来,保不齐会增加她后续工作的难度:“所有死者的死因并不是颅内计算机核心焚毁,颅内计算机核心焚毁是受害人死亡之后的事。所有受害者的死因都是性兴奋出限度,进而脑缺氧与脑贫血,最后意识丧失而亡。”
“什么意思?”
蒲桥沉默了一下,正思考如何斟酌一下词句解释,就听到其中一个大人物说了一句:“就是以前老时候讲的‘马上风’,死在了女人身上!”
不管再怎么克制,听到会场中此起彼伏的古怪轻笑后,蒲桥还是难掩脸上的厌恶情绪:“……还请各位保持一下镇定,不用太过激动,我继续给各位讲解情况。”
会场中的笑声戛然而止,几乎不约而同地,好几个面孔模糊的人都朝着她这边看,蒲桥心里清楚,但仍毫不避讳地将眼神投射过去,尽管她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难得的,骆春立突然笑了一声:“没错,受害者们的死因就是过去人所讲的‘马上风’,学名是性交猝死,刚刚这位领导确实见多识广,现在还请各位保持一下镇定,我们继续听案子。”说完他向着蒲桥狡黠地眨了眨一下眼睛。
老头真是……蒲桥移开视线,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生过一样,继续说:“根据我们已经掌握到的死者身亡前的身体数值报告,几乎每一个人的报告都指向远正常值的性兴奋水平,控制兴奋的脑神经部分是正常情况下的数十倍,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能够在这种兴奋度下活下来。而计算机核心的焚毁都是在死者身亡之后,我们负责技术的同事推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受害者们在连接婆娑海时,因不明原因承载了远颅内计算机处理上限的信息,另一种可能是受害者在性交猝死中释放的神经信号过于强烈,进而导致了核心短路。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原因,由于每颗我们收集到的核心都损坏严重,目前我们总局网技科还在复原中。”
“有程序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吗?直接让人猝死?”又有人提问。
“一定会有的。”蒲桥说。“众所周知,3市居民在婆娑海内搭建的任何局域网包括其中的程序搭建,都需要经过我们总局审核与检阅,每一个程序的构建都要进行程度上的限制,并且‘谛听’针对婆娑海会全天候24小时保持巡视,对未登记在册的局域网会直接预警。但是婆娑海实在是太大了,并且它仍在时刻生长中,想要对其中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掌握绝无可能,所以有非法局域网能够解除我们针对计算机的人身安全限制、进而构建出这样的非法程序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这也是我们这几天的调查方向,通过寻找类似的程序,看能不能查出什么线索。”
“蒲科长,刚刚您说总局有掌握一条非常关键的线索,应该不是这个吧?”座下之中有一个人提问。
“这个线索的得来可以说是一个巧合……”蒲桥手一挥,会议桌上方出现一名中年男人的半身像,方脸秃顶。“……这是第十二名受害者,名叫文陵杰,是第十一区洛河科技制造司的司长。这名受害者由于童年的时候因车祸大脑动过手术,无法装载颅内计算机,于是他连接婆娑海的方式比较传统,也就是利用意识转化载具。”中年男人的半身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像半边蛋壳的躺椅。“各位可能不了解,通过载具连接至婆娑海,是我们现在已经开始逐渐淘汰掉的技术,相较于直接通过颅内计算机连接婆娑海,载具连接时间过长、过慢,并且很多能力受限,而且载具本身非常昂贵,但是它的优势在于,相比于直接用颅内计算机连接婆娑海,载具连接对人脑的负担更小,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利用颅内计算机连接婆娑海,就像是我们人本身直接跃入海中游泳,最多通过连接器给自己身上拴一条绳子,那么载具连接就是人坐上了一条船驶进了海中。”
蒲桥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虽然只是意识,但她仍感到些许疲惫:“然而,船还是翻了。四天前,也就是本月十八号凌晨十二点二十二分,文陵杰在连接至婆娑海的过程中突然精神紊乱,从自己家阳台跃下,坠楼身亡,而他的载具也出现了严重的过载损坏,内置的记忆模块也烧毁了,这也是我们目前所有死者中唯一一名死因不是因为性猝死的。”半空中的载具模型开始向外冒着火星。
“这与我们掌握的线索有什么关系?”
“因为是载具连接的关系,文陵杰得以有时间能够登出婆娑海,但可惜也仅仅只是登出,他的神经仍然遭到了巨大的刺激。他在坠楼前一直在自己家中客厅嘶吼,嘶吼的内容只有一个词,他的家人和家中调控系统的录像都可以证实。”
“什么词?”
蒲桥顿了一下,说:“兰若。他死前一直在吼着‘兰若’。”
蒲桥意识到,就在她说出这个词之后,会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这个词有问题?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骆春立,但老头面色如常,自前一阵向她眨眼之后就一直如老僧入定般沉默。
许久沉默后,终于还是有人意识到这样冷场太过不对劲,干笑了一声开口询问:“呵呵……兰若?那是什么意思?”
“很多种可能。可能是一个局域网的域名、一个软件的名称,甚至有可能就是凶手本人的名字。但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来自受害者本人的线索,绝对不能忽视,目前我们还在围绕它进行调查。”
“怎么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