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琢轻笑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四姑娘果真聪慧,我要你做的事也不难,你只消帮我记录每日前来拜访著作郎的人,尤其是那些带着礼单的,即可。”
祝昭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你你这是要我监视我父亲?”
袁琢语气淡然:“监视不得?”
祝昭讪讪地说:“毕竟是我父亲,这这是不是不太好哇?”
袁琢依旧语气淡然:“四姑娘这时候倒是讲上亲缘了。”
“中郎将何苦非要为难我呢?”祝昭见此路不通,声音里不禁带着了几分哀求与恳切,“我自幼乡野长大,目不识丁,更不识朝中人事,如何能但此重任?况且,况且,我还命犯七杀,乃是不祥的人,我这鳞不盈寸,羽不盈尺的,实在是难堪大任,也怕坏了中郎将的事,中郎将不若另寻高明。”
她心中暗忖,这监视著作郎的差事,一听就知非同小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岂能轻易涉足?
袁琢静静地看着她情真意切地说来说去,眸中情绪难辨,片刻后,才道:“凝光入远宇,一星引群星,繁星皆盈。”
祝昭听到此话,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酝酿了半天准备滴下去的泪水此刻呆愣在眼眶中,要落不落。
此人实在不可小觑啊,怎么这事他也知道?
“目不识丁?难堪大任?四姑娘未免太看轻自己了。”袁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语气却是沉缓又笃定,“你的聪慧胆识甚至远超诸多男子,故而你不必妄自菲薄,至于命格不祥之说,不过方士妄言,若你心中无此念,这些虚言便如浮云过眼,不值一提。”
那滴泪珠这才适时落下,砸在了白藤裙裾上,氤氲了一小片。
阁楼里一时静默,祝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纹,心里却掀起了一阵波澜。
崔协那般无忧无虑的小世子,每日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自己养的花木凋零该如何料理,他这样的人能说出命格不祥全在人心取舍这般话,倒也不足为奇。
可眼前这位,素来以冷厉著称的中郎将,此刻竟也能说出如此言语,倒真令人啧啧称奇,也不知他究竟安的什么心思,自己万不可被他迷惑了去。
她不敢细想,于是抬头问道:“你方才下了哪一子?”
袁琢闻言,一瞬间就领会到了她说的是石榴树下的残局,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于是自然而然道:“未曾落子,只是随手取走了一子。”
“中郎将非要拉我入局。”祝昭拭去眼角的泪痕,声音清冷地问道,“就不怕如同方才那局棋一样,添了一子,反倒成了残局?”
“残局我亦能解。”袁琢眼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将手中的白玉棋子轻轻抛给了祝昭,“四姑娘见识过了,不是吗?”
檐角悬着半盏风灯,昏黄的光晕掠过她的眉眼。
忽有夜风吹动,满院竹枝沙沙作响,她抬手拂开额前乱发,抬眸望向窗外,月出东山,他望向她清瘦的身影。
檐下风灯摇曳,将她的轮廓投在书架上,忽长忽短,恍如皮影戏中的伶人。
袁琢这才发觉祝昭生就一副江南女子的乖巧模样,毓秀清朗,宛若山中雪玉,莹莹生辉,像雾像雨,飘摇着似乎会隐没,近瞧方知她也像风,眉眼间全是野地里的劲,瞳仁里烧着荒原的星火,仿佛风一吹就会簌簌地亮。
一个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女孩。
烛火在她的眸底跳动,照得瞳仁深处如藏霜刃,她忽而轻笑,声若碎玉坠冰潭:“解法便是随手牺牲我这颗棋子,是吗?”
袁琢闻言,却是起身拍了拍衣摆,漫不经心道:“一颗有用的棋子,自然是哪个执棋人都不愿舍弃的,四姑娘是聪明人,也不用袁某多说。”
他说罢,双手合拢朝她行礼,而后起身一跃,鸦青衣袍在夜色中渐渐隐去,唯有檐下风灯依旧摇曳。
祝昭踉跄着爬了起来,只见月光下,橙黄的凌霄花攀附在墙垣之上,藤曼蜿蜒而上,顽强而又倔强地向上生长,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尽数倾注于最高的枝头。
“棋子不论是有用,抑或是无用,始终都是棋子。”祝昭轻哼一声,自语道,“我祝昭可从不愿做棋子,谁爱做谁做去!”
过两日她便可回徽州濯陵田庄了,哪儿还有功夫给他袁琢通风报信呢?
想着,她重重地关上了阁楼的窗户,声响惊起了野猫,嗷呜地叫唤了几声。
祝昭提起裙裾下了楼,狠狠道:“让你翻窗!我把窗户全关上!”
“窗扉未阖?”翌日晨起,赤华揉目呵欠,睡意未消,喃喃自语,“岂有此理?阁楼的窗户可能未闭,但是楼下的窗户,我确实关了。”
祝昭趴在床榻上无精打采,神色倦怠,声调慵懒:“或许疏漏了吧,昨夜我看到了楼下窗扉未闭,但无大碍,日后切记检视。”
赤华闻言,眉间微蹙,似有所思:“许是昨夜洒焚石洒迷糊了,我日后一定检视。”
祝昭轻叹一声,缓缓爬了起来,半撑着身体目视窗外晨光熹微,眸中似有怅然之色,她低声呢喃:“晨起开窗纳新,夜寐闭户防风,青麦一直同我这般说,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那日归京匆忙,车马喧嚣,都未曾来得及与她道别。”
祝昭看着窗外庭院,明澄澄的天光从石榴树的罅隙间洒下了点点碎金,她似乎看到了在徽州濯陵的田庄上,青麦手持竹帚,轻扫尘埃,口中念念有词:“晨起开窗纳新,夜寐闭户防风,此乃养生之道,亦为处世之理,泠君,赤华,还有洒扫庭除也不可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