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说话的是西逻使臣。
自己父皇和皇叔少年时的事情他不尽然知道,但略有耳闻。
这也并非是宫中秘辛,在元安坊间多多少少是有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传闻的,可以说,在世人眼中,父皇与皇叔是平分秋色,亦是曲终人散。
只是这些话私底下可以说,却万万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今日西逻使臣提议让齐王赋诗,想来是不知在何处听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旧事,滋事挑衅来了。
高位上的圣上萧桓默然片刻,忽命侍从取出美酒,亲斟两盏:“使臣说得是,朕与齐王一母同胞,他的诗才朕最为了解,比之作诗他更擅长写赋,西逻使臣,你可愿听齐王作赋一首?”
食案前的西逻使臣微微一笑:“自然愿意。”
圣上也笑了笑,而后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齐王。
齐王萧檐听令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大殿之上朝着圣上跪了下去,行礼道:“臣檐诚惶诚恐稽首,伏惟陛下诞膺天命,德润八荒,今万国簪裾满殿,共仰日月光华,百神琼琚在御,同钦河岳气象。臣谨献赋一篇,虽萤烛末光,然寸草有心。”
帷幕后负责记录的官员已然拿起了毛笔蓄势待发,祝昭这才抬首向着殿前这位而立之年的齐王殿下,他个子高高的,背影清癯,祝昭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却能浓烈地感受到身上的儒雅气质。
祝昭见过的读书人不算多,头一次见到身上文人气这般重的人还是崔老先生,齐王是第二个。
祝昭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光看背影就让人觉得儒雅的齐王殿下在几年前是如何与如今的圣上争夺权利的高位的。
“维庆元之二载兮,正瑶光聚于长明。”
“万国执圭而献寿兮,百神捧醴以荐馨。”
“”
正想着,齐王开始作赋,和他的背影一样,他的声音温润中裹着清透,缓得像是檐角垂落的雨,不疾不徐,自有音律,像是从古老的远方潺潺而来。
“”
“君执衡以驭八极兮,臣衔枚而随九旒。”
“今宫阙隔十二玉阶兮,犹闻归芜鸣啾啾。”
“”
“愿分泰山石髓兮,添君眉寿无期,更截昆仑玉脉兮,筑君金城永固。”
“”
“愿为西山水,朝暮绕帝疆。”
一赋毕,萧檐再拜,萧桓抬首示意身旁侍从将方才他亲自斟满的一盏酒给萧檐送去,转而轻笑:“子遮笔锋如惊鸿踏浪,字字珠玑,幼年方寸间成诗,今日之赋更胜几分,当与朕共此酒。”
萧桓微微抬高手中举起的酒盏,清冽的酒水在杯盏中随着细碎的烛光轻晃。
萧檐跪受,仰颈尽饮,酒渍染鬓。
萧桓却饮半而止。
帝冕珠旒晃动间,他仿佛看到了岁平年间,于母妃庭院中,他执竹为剑,萧檐抱琴轻抚,叶影斑驳间,母妃含笑。
年幼之时,萧檐总爱跟在他身后,二人情谊深厚,无话不谈,或于归芜山间一同穿林打马,或于露重之时共执一卷夜读烛下。
他是何时与这样深厚纯粹的情谊走散的呢?
大抵是母妃去后。
母妃去后数载,兄弟二人终是一方走向了争权夺利,一方走向了纵酒鸣琴。
思及此处,萧桓在心里笑了笑。
真是好一句今宫阙隔十二玉阶兮,犹闻归芜鸣啾啾。
宴席散了,萧檐喝了许多酒有些迷糊了,于是内侍将他留在了宫中,吩咐御膳房准备醒酒汤。
有鸟高飞(二)
萧檐大大咧咧地坐在阶上勾着头,朦胧间听到了缓缓走来的脚步声,他满身酒气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他突然咧嘴一笑:“皇兄。”
萧桓冷着眼看了他水蒙蒙的眼睛一眼,而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提起繁重的衣摆与他一同席地而坐:“喝酒伤身,还是应当少饮,莫要像个少年人一般不知轻重。”
萧檐大幅度地上下点了点头,感觉还是有些难受,索性闭上了眼睛直接躺在了台阶之上。
“还有,你如今也快不惑了,娶妻之事”萧桓微微偏头看了地上躺着的弟弟,不知不觉竟会絮絮叨叨了起来。
萧檐阖眼,未等萧桓说完直接道:“皇兄都将我送去岱州了,还管这么多不累吗?”
萧桓不言语了,偌大的大殿之上他们兄弟二人就这么沉默地一躺一坐。
“陛下。”仰面躺着的萧檐忽然睁开了眼睛,望着顶上华丽的藻井,缓缓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不好?”
萧桓没有转首看他,反倒眉头紧锁,语调冷硬:“过不去的,子遮,我与你不同。”
萧桓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闭目,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撑着台阶坐了起来,偏头低低地看向一旁的兄长,字字清晰道:“皇兄,母妃的离去是意外,你不必——”
萧桓猛然站了起来,宽袖一挥,眉宇间带着怒意,厉声道:“你怎么敢提母妃?你怎么敢!”
萧檐微微抬起头来,却已是眼圈微红,泪光闪烁,他忽然极轻地一笑,笑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看来陛下还是不愿原谅我。”
震怒之下珠旒晃动,片刻后,他这才背过手去平息了心绪,用气音说道:“喝完醒酒汤,就滚回岱州去!”
言罢,抬脚就要离开大殿。
“陛下。”台阶上的萧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先是自嘲一笑,而后垂首振臂行礼,“檐,愿为西山水,朝暮绕帝疆。”
萧桓的脚步一顿,最终还是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