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军统帅的位子,从来不是靠命好就能坐稳的位置。
惠安帝…
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表兄,何曾真正信任过戍边的利剑?猜忌如同跗骨之蛆,让不曾毁于外敌之手的万里长城,先被自己人从内部拆解得砖瓦飘零。
他魏长卿,是幸运的。
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尽管代价是这双再也站不起来的腿。但相比那些埋骨他乡丶连名字都湮灭在史册中的同袍,他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如今,接过这柄烫手山芋丶站在风口浪尖的人,成了元凌。
这个倔强丶赤诚丶满身伤痕却依然眼神明亮的青年…他最终,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魏长卿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那沉重的念头如同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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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凌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子时末才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盯着头顶熟悉的床幔纹路,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将涣散的意识艰难地聚拢起来。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桌案上一盏孤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如同轻纱般勉强照亮这方寸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他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呼吸声,扭过头一看。
只见魏长卿坐在轮椅上,一手撑着额角,双目紧闭,似乎正在假寐。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露出几分难得的疲惫。
刹那间,酒醉後发生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冲入元凌的脑海。
那些他主动的靠近丶大胆的质问丶失控的触碰丶以及最後栽倒的狼狈…
一幕幕清晰得令他窒息!
原本澄澈如镜的心湖,瞬间被这些混乱的记忆搅成了深不见底的泥潭。
元凌恨不得将那些记忆都当成一场荒诞的梦,可身体残留的酸痛丶以及心口那因羞耻和紧张而传来的蛊虫作祟导致的微弱刺痛,都在无情地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想悄悄翻个身,想缓解一下僵硬酸痛的腰背,然而身体刚一动,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便惊动了正在假寐的某人。
“要喝水麽?”魏长卿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沉沙哑,眼睛并未完全睁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元凌身体一僵,内心天人交战。
现在这个情况,装睡?还是…?挣扎片刻,终究是认命般地低低应了一声,“…多谢。”声音干涩。
魏长卿这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他默不作声地推动轮椅到桌边,提起温着的茶壶,倒了杯水。
就在他端起茶杯转身的瞬间,元凌已经动作迅速地披上外衫。惺忪的睡意彻底褪去,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多了些化不开的尴尬与无措。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元凌沉默地从魏长卿手中接过那杯温水,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暂相触,两人都如同被烫到般迅速分开。
魏长卿将轮椅往後挪了挪,试图跟元凌拉开距离。
两人之间仿佛隔开了一道守礼而生疏的鸿沟。
元将军此刻终于从酒醉的状态里彻底清醒过来。
他面上一脸麻木,努力维持着心如止水的假象。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早已是惊涛骇浪,汹涌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元凌自认是个能扛得住千军万马丶刀山火海的人,可偏偏在面对魏长卿时,那点引以为傲的定力立马溃不成军。
潜意识里只想着逃避,只想着将昨夜那场失控当作从未发生。
他默默地端起茶杯,小口啜饮着温水,仿佛杯子里的装得是什麽琼浆玉液,需要细细品味。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魏长卿…”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对方放在膝上丶指节分明的手上,“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不必总是独自扛着?”
他擡起眼,目光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询问,“或许…或许有人是真心愿意帮忙的。”
寻常人或许会被这份直白的关切所触动。
但宣王殿下显然不是寻常人。
魏长卿的眼皮都没擡一下,神色漠然地吐出三个冰冷的字,“不必了。”
声音听上去比北境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
他顿了顿,像是觉得拒绝得还不够彻底,生怕元凌听不明白他的“好意”似的,又补充道,“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没必要可怜我。”
“…可怜你?”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元凌心上。
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杯中水波荡漾。一股强烈的委屈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瞬间冲垮了他的僞装。
他知道魏长卿是故意的。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比眼前这位宣王殿下更懂得如何用最精准的言语,往人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捅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