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70。陈伤不愈
元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疲惫与讥讽。
他不再看陆霁云,目光落在自己缠满绷带的胸膛上,“陆大人问我如何解释?难道这解释的说辞,不正是该由你这位‘秉公执法’的枢密使,来替我解释的麽?”
“陆霁云,”元凌这回直接喊了对方的名字,随即转过头,双眼直勾勾地看向陆霁云,“你何必惺惺作态?你问我为何隐匿多日,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为何要不远千里,从繁华京城跑到这苦寒边塞,顶着枢密使的威仪,演这一出‘巡边犒军’的戏码?”
陆霁云的眼神骤然暗沉了几分,“本官奉旨巡查边防,整顿军务,乃是职责所在!”
“职责?”元凌嘴角的讥诮甚,目光中的锐意却如锋刃刺破了陆霁云所有的僞装与谎言,“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职责所在’。你的职责,就是替我这个‘已死之人’洗刷冤屈,铺好重返朝堂的路,好让我继续做陛下手中那把安分守己的刀,是也不是?陆霁云,你这份‘忠心’,底下藏着的,恐怕不只是对陛下的敬畏吧?”
陆霁云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元凌会如此直接且尖锐地撕开所有粉饰的太平。
帐内的气氛一瞬间被蹦到了最紧。陆霁云心知元凌不是宁亦。他能在宁亦和其他人面前撒得那些谎,到了元凌这里,根本没用。
“将军此言何意?本官只是依律办事。”陆霁云却仍在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但在元凌的目光下,多少有些勉强。
“依律办事?”元凌冷笑一声,“陆霁云,我认识你这麽多年,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盘算和目的。从前我不在意,因为那是你陆霁云的路,与我无关。但现在——”
他的声音陡然转低,带着些无法抗拒的压迫感,“我只问你,魏长卿到底答应了你什麽?你们之间,究竟做了什麽交易?”
元凌可以不在乎陆霁云的野心,可以无视朝堂的波诡云谲,但他绝不能容忍魏长卿为了他,去向陆霁云付出任何不可挽回的代价。虽然答应了魏长卿会不再干涉他的计划,但至少,他要知道这场交易的真相。
“我只想知道,”元凌的声音听上去明明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看向陆霁云的目光中也满是凌厉与审视,“你和魏长卿之间,究竟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他究竟许了你什麽,还是说,你有什麽把柄落在了他手上,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冒此奇险,陪他演这出欺天大戏?”
陆霁云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那道锐利的视线,绷紧的唇角微微发白。“我……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敢?”元凌质问道。此时的他气息虽弱,气势却丝毫不减。
一阵难堪的沉默後,陆霁云像是终于被逼到墙角,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心理,脱口而出,“我便不能是……为了你麽?”
说完这话,他立刻紧张地看向元凌,眼底深处竟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微弱的期待。
元凌闻言,先是怔住,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咳了起,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让他苍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哈哈哈……咳咳……呵……”
陆霁云被他这反应弄得狼狈不堪,脸上红白交错,好不热闹,“你……你笑什麽?难道我这话就如此可笑?”
“陆霁云,”元凌止住笑,眼角却似有泪光闪过,不知是笑出的,还是为着别的什麽,“你听听,这话从你陆大人的口中说出来,你自己信麽?”
他的扫过陆霁云官袍上精致的纹绣,“若是当年那个还会在雪夜里偷偷哭泣丶需要我翻墙去送一块糕点的陆家小公子说这话,我或许还会信他的三分天真。但如今……”
元凌的声音陡然转厉,“如今的你,心里装的是陆家的前程,是朝堂的平衡,是你步步为营丶不容有失的仕途!你可以为了这些,亲手将当年那点真性情磨灭殆尽。这样的你,怎麽会为了一个‘已死’的元凌,去赌上你的身家性命和锦绣前程?卷入魏长卿那深不见底的棋局?”
‘亲手磨灭……曾经的自己……’
陆霁云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仓惶间後退了半步,脸色瞬间惨白。
元凌的直白的言语如利刃般精准地刺穿了他层层包裹着的僞装,露出了内里连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空洞。原来在元凌心中,他早已是这样一个面目可憎丶只会权衡利弊的傀儡…莫名的委屈和悲哀涌上心头,陆霁云却发现自己连辩驳的立场都如此站不住脚。
元凌将他这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中亦是一痛。
时光终究是改变了所有人。
陆霁云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脆弱少年,而他,也不再是那个会因对方一滴眼泪就心软的无知孩童。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尸山血海,权谋倾轧,更有一条名为“岁月”和“抉择”的鸿沟,再也无法跨越。
“抱歉,”陆霁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我不能告诉你交易的内容。守口如瓶,本身就是交易的一部分。”
元凌对此并不意外,只是眼底最後一丝光也彻底黯淡了。他转而问道,“既然如此…那告诉我你们原本的计划。在我不请自来之前,你们打算如何让我这个‘死人’复活?”
陆霁云整理了一下思绪,答道,“宣王殿下本打算让宁副将易容成你的模样,演一出于边境被流民所伤丶恰巧为我所救的戏码。借此,‘重伤濒死’的你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我‘发现’,再由我禀明陛下,陈情你当初乃重伤失踪而非战死,以此洗刷欺君之嫌,助你重返朝堂。”他顿了顿,疑惑地看向元凌,“这些,宣王应当与你商议过……但你为何……”
“为何还要拖着这身伤,违逆他的安排,从京城大老远跑到北境来?”元凌替他说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我若不来,今日陆大人你这批粮草,怕是真要化作灰烬了。届时,你拿什麽向陛下交代?拿什麽‘犒赏’三军?”
陆霁云何等敏锐,瞬间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你的意思是……那些来劫掠的流民,并非宣王特意安排的?”
一股寒意从陆霁云的脚底直窜头顶,如果这不是戏,那就是真正出了大事儿。跟魏长卿所说的“一切尽在掌握”,大相径庭。
“嗯。”元凌很肯定地点头,语气带着对魏长卿莫名的信任,“他不会。粮草是漠北军的命脉,更是北境的防线根基,他绝不会拿这个当儿戏。你遇到的,是真正的麻烦。”
陆霁云心下一震,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他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北境的局势远比他想象中丶亦或是奏报中描述的更为严峻险恶。他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并非是什麽编排好的戏码,而是大景王朝肌体上溃烂脓疮的真相。
“所以陆大人,”元凌的声音沉缓而有力,句句敲击在陆霁云心上,“你此行所见,恐怕比你预想的更为重要。从京城到北境,千里迢迢,你所见的流民丶匪患丶民生凋敝,绝非偶然。这是大景国之根基动摇的征兆。若陛下与满朝诸公仍只醉心于京畿的繁华假象,沉迷于党争倾轧,而对这千里之外的哀嚎充耳不闻……”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帐幔,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总有一天,这积压的民怨,会如同雪崩般席卷而来,将这看似稳固的江山,冲得七零八落。到那时,陆大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否挽狂澜于既倒?”
帐内一片死寂,一支飞蛾不小心撞上的烛火,被烧断了半截翅膀。然而飞蛾未停,仍在不断撞向那跳动的烛火。
陆霁云此刻的神色只剩凝重。
元凌的话宛若一把钢刃,狠狠刺在他的心上,剖开了太平盛世下的腐烂内脏。他艰难地开口,“……你所言,我明白了。但朝局盘根错节,积弊已深,陛下初登大宝,想要革新,绝非易事,可谓……步履维艰。”
“步履维艰?”元凌重复着这四个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度疲惫而又充满讥诮的笑容,“是啊,京中的大人们自然觉得步履维艰。毕竟随便动一动刀子,割到的都是自己的肉,自然会喊疼。即便是腐肉,也是长在他们身上的,疼的也是他们,又怎会舍得?”
陆霁云静默地立在原地,他自然清楚元凌所说非虚,然而陈伤难愈,旧疴难疗。经年累月,是成大患。
元凌闭上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已耗尽,声音微弱却清晰,“只是陆大人别忘了……这江山,不是靠在金銮殿上勾心斗角就能坐稳的。漠北的风沙能给将士们磨刀,也能啃食他们的脊骨。当‘步履维艰’变成‘寸步难行’时,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