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潮
夜里的云低垂,像把城市的呼吸都按得很浅。办公室的落地窗映着玻璃里的人影,穆天朗背脊撑得很直,指节在桌面轻敲又停下。他把陈辰发来的补充笔记翻到最後一页,空白处只写着两行:老宋晚间回想,前台备忘条有补写痕迹;彼时大少爷离开後,前台先联络家属。这两行字像两枚暗钉,钉在他脑後靠近发际那一圈敏感的地方。他合上资料,把手机攥进掌心,指节一收,把浮起的热度压回去。他知道今晚得把新增线索拼上,别让空白拖长。
他驱车回家,夜色把路边的灯拉长。他一路没开音乐,只在红灯前用指背碰了碰唇角,提醒自己把新线索说清楚。到家楼下,他擡眼看见那盏熟悉的小灯,暖黄,像一口不愿熄的小火。他开门进屋。玄关连着客厅,空气是木地板的干净味,还有一点洗手液的清香;走廊那头才飘着淡淡的颜料味和清洗笔的水味。胡礼从画室那边擦着手走出来,围裙还在腰上,擡眼看他,眼尾轻轻一挑,像狐狸把尾梢藏在背後,乖,却不肯完全乖。
她说你回来了,声音落得很慢,像在给他找呼吸的节奏。他嗯了一声,伸手把她掌心的颜色擦掉,指尖顺着掌纹走,像把看不见的结一圈一圈揉散。她眨了眨眼,把手往他掌心里更塞近一点,像是在提醒:我在,你说。他声音放得很轻:我想跟你对一下老宋那边新增的细节,还有,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名字丶那条海滩,我们把它们放在一起拼凑。
她把围裙往上一系,朝走廊一指:去画室。她带他回到画室,靠到斑驳的木桌边,拿起一块干净布把画架落下的粉屑一寸一寸抹平。她的动作一向轻快,此刻却慢了些,像在拖住某一段太快往前跑的记忆。她说:你先把老宋那边新增的放上来。那个穆廷朗的名字是我第一次去文化中心开会,顺道去展厅看了一圈展时看到的,挂在一幅小尺幅素描下面。我相机有拍,等会我找找,等你说完我们再一起拼凑。
穆天朗看着她,没有催,声音很轻,把她往里带:把妳现在手边有的线索都说出来,我们一起研究,把我这边跟妳的结合,按时间线或者记忆点来排一排。她点了点头:那我先说几个我记得的,也有些不太确定的。他顺手从旁边抽了一摞A4纸和一支签字笔,开始记录——每个记忆点或线索各写一张,写完就摊在右手边,等会儿按时间线排。那阵子我妈常往医院跑,人整个状态不好,常常失眠,常常半夜坐在厨房的桌边发呆。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那笑没有真正的轻松,只是把过去的阴影用一层薄薄的白纸盖住。她擡头看他,眼里的光靠了过来,改用更直白的口吻把记得的说出来:紫蔓荆贴在沙地上,花心很亮;浪打得白,一下子把人卷起又砸下去,照片里有个红衣女孩站在栏杆後面,可能是我,因为跟我画里的红衣一样;旁边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骂,在笑,说活该丶说报应,那声音像我妈,又不完全像。
穆天朗听到“活该”“报应”这两个字时,喉头往下滚了一下,他伸手把她带到自己面前,让她靠着他,他没有急着开口,只在她後背上一下一下慢慢抚,像把一匹还在外头飘着心的狐狸整个收进怀里。他低声说你慢慢说,我在,她点头,声音更轻了,像怕惊动什麽。
他把每一句都拆得很慢,像要把她脑子里那些错误的钉一颗颗拔掉。她“嗯”了一声,又笑了一下,那笑像是要逞强,眼尾却褶出一点湿。她伸手戳他胸口,说总裁你今天很会哄人。他低头看她,眼神淡,却很直,非常直那种,像在把她整个人看进眼睛里。他说不是哄,我在说事实。
她擡手去扯他的领带,手指绕过布料,像绕住一根规整的线。她没再重提电话里的话,只把画板搬到桌边,说:不重复,我们直接用画面对。这张是休息区丶这张是前台灯。
他把陈辰今晚补来的两点放在桌上:前台备忘条被补写过,
穆天朗像在心里拉了一条线,把她的速写丶老宋的口供丶陈辰的备忘条标注一个个串起来。他突然往前倾身,在她额前轻轻咬了一下,像在一张地图上落一个记号。他说我们一步一步来,把每一个“像”推到“是”,不要让别人用虚的东西吓我们。她笑了一下,往後退半步,擡手去拍他,却被他扣住手腕,往他怀里一带。她说你真霸道,他说你很皮,她说那你更坏,他说我坏,你就抓住。她笑得眼尾弯,像被光擦过。
他把她抱紧,脸侧贴着她的发,她的发有洗发水的干净味,他说我会把档案的门一扇一扇敲开,老宋这条我会再问一次,问他备忘条是谁让他补写的,什麽时候补的,有没有上级交代。她说那我把画再补,补到能让你一眼看出是那里,他说好。她肩膀往他锁骨处蹭了一下,像一只狐狸把脸在他胸口上蹭暖,他低头在她发顶贴了一下,像把火苗按得更稳。
第二天一早,他让陈辰去约老宋,换一个场地,别在茶馆,在旧会所的侧廊,旁边那条小巷可以望见一截海。他们站在那里,海面还灰着,风把巷子里的塑料旗子刮得啪啪响。老宋提着保温杯来,看到他们,先是一愣,又把杯子往怀里收了收。他们没铺阵仗,只把那张备忘条温柔地放到眼前。他问老宋,这个“致电泳池”是补写的吗。老宋想了半分钟,慢慢点头,说那天晚上太乱,他只是把电话打了,後来有人提醒他补记一下流程完整,让他把“致电泳池”加上。他问谁提醒的,老宋皱了皱眉,像在从一张很旧的报表里找一个字,最後摇了摇头,他说可能是值班主管,名字他想不起。
他又问,那天有没有人来看备忘条。老宋说有,有个穿风衣丶戴帽子的年轻男人,站在前台旁边,看着那张条子看了好一会儿,指尖在桌面敲了敲,语气很客气,只问了一句值班主管在不在,随手把条子再看了一眼,像在对时间。老宋说他也没留名字,只点了点头就走。那人步子很轻,走起来几乎没有声音。老宋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像被什麽突然从背後推了一把。他说他不认得那人,只记得帽沿压得很低丶还有那件风衣;看样子好像是那几天入住的客人。
陈辰把这些记下来,擡眼看穆天朗。穆天朗没立刻说话,他把视线落在侧廊尽头那块斑驳的墙上,像在墙上画出几个看不见的点,把点与点之间的距离量过。他转身对老宋说谢谢,声音不重,却让人听得出他把这句话放在了心里。他们告别的时候,老宋把保温杯抱得更紧,像把某一段沉久了的东西也一并抱紧。他们走出小巷,陈辰问他下一步,他说回京。
回程的路上,他不说话,手却一遍遍地在口袋里摸那张复印的备忘条,纸边被他指腹蹭得更软。他想到她说的那段话,原来她只是站在栏杆後面挡风,原来她眼里的紫蔓荆那麽亮,原来她六岁,他们的大人把太多沉重丢在那麽小的人肩上。他把头靠到座椅背上,眼底一寸一寸地沉,沉到像一片深水,水底有一道亮光在憋着气。他想他得更快一点,他不想让她再花太久去等一个被人故意拖慢的答案。
他到公司,直接进档案室。他不是来做姿态,他是真的要把每一张纸翻到可以被光照到的那一面。他调出当年的值班表,逐个打电话,能接通的就问,问那天晚上有没有谁跑来问过前台,有没有谁让谁补写过备忘条。他把名字一个个写在纸上,把能找的人约在下午,一个接一个。他不让怒气长成火,他让它变成一把能切得很直的刀。他说话不快不慢,锋刃全藏在语气里。
下午,他和陈辰带着资料回到画室,小敏也到了。长桌清出一整面,三人把纸与照片先按大类摊开,再逐条口述丶逐条落字。
【纸/物】医院单据(苏琴,精神相关)。
【现场】紫蔓荆/沙地/白浪(与海堤一致)。
【影像】照片:红衣女孩站在栏杆後面(疑似=胡礼,因服装与画作对上)。
【现场】有人在说「活该丶报应」——声音像苏琴。
【纸/物】前台备忘条被补写过(流程补记)。
【动线】小女孩在度假村迷路→穆廷朗带至前台。
【人】意外当天:廷朗与天朗在一起。
【人】意外当天:苏琴与胡礼在一起。
【人】渡假村前台:风衣戴帽男子(疑似住客)。
【影像】海边「白色面包车」照片。
【租车】白色面包车承租人=胡母苏琴。
【动线】白色面包车两次停靠(一次临停/一次折回)。
【画作】穆廷朗送给小女孩的小画——画里有紫蔓荆(与海堤记忆对上)。
【画作】胡礼画作:红衣女孩与紫色花(对应影像)。
小敏看着那一排卡片,说得很直白:先别把医院单据掰太细,先标明这份单据应该是苏琴的就够了。胡礼补了一句:那段时间我妈精神状态不稳。小敏皱了下眉,想了想,才说:你们两个都有记忆缺口,我建议去看一下专业医生,有些片段不是靠硬想,可能需要专业方法来唤回。
胡礼点头:我不排斥。穆天朗沉了一下,语气放缓:我不太想把那段硬拉出来——那年暑期的缺口,跟廷朗的意外连在一起。我自己的印象只剩下泳池丶还有画,可那段时间他画得多,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哪几张。等我们把纸面证据先跑一圈,再决定要不要找专业。
小敏嗯了一声,把「就医评估」写成一张新卡片,先压在角落;陈辰把每张卡的时间能对上的先用铅笔标上序号,留出空白给之後补。
小敏看了看时间,收起文件袋,朝门口走两步又折回来,拿走桌角那支笔。陈辰拿外套跟在她後面,嘴上不饶人:你每次都把笔顺走。小敏挑眉:我拿去改你那一堆错别字。陈辰哼了一声:我那是快。小敏笑:快也要准。两人一来一回,小斗嘴把屋里的紧绷拉松了些。
小敏说:我们先走了,明天早上把院史室回覆和入住退房的单据先丢群里。陈辰补一句:风衣男那条,今晚我先把住宿名单框出来,明天按房号去问。说完两人一起出了门,走廊里的灯灭了一盏又亮起来。
门一带上,胡礼才回头问:你知道要找哪位精神科医生吗?最好是那种特别注意隐私的,免得被记者偷拍做文章。穆天朗点头:我手上有几个名单,等会儿推给妳,先约个评估,不急着一次讲完。她嗯了一声:好。
穆天朗把笔放下,将桌上的A4纸按时间顺序排成一条直线,把三张关键卡片移到最上面:医院单据(苏琴)丶风衣男丶白面包车两次停靠。他说:先追这三个,其它暂时不散开。
他擡手拍了两张全景照,传到四人群;明天各自把手上的那一条往前推一步。陈辰盯入住/退房与刷卡;小敏对院史与展馆;我去查车与住客名单。
胡礼把画笔收好,手在他掌心上蹭了一下:今晚到这?他嗯,握住她的手:到这。去洗个澡,别熬。她回头勾了勾他领口,眉眼一挑:总裁也别太拽。她笑着走向走廊,他看着她的背影,指节轻敲桌面,将最後一张卡片正了正——「渡假村前台:风衣戴帽男子(疑似住客)」。
台灯把纸面烘得暖,墨迹还微微发亮。他低声道:明天先从他下手。她在走廊那头应了一声:好。
屋里只留一盏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