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後传来,年轻的帝王项昭一身常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虑,他走到床边,看着恩师毫无生气的面容,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舅,”项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目光投向门口刚走进来的霍云枫,“老师…如何了?”
项昭这一问令霍云卓也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哥哥,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殷切。
霍云枫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凉气,他仔细看了看东方烬的脸色和气息,又轻轻探了探他的脉搏,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放松些许。
“脉象虽弱,但已趋平稳,毒气被新血压制住了不少,师傅说,熬过这昏睡,便算又闯过一关。”霍云枫的声音沉稳,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给房间注入一丝安定的力量。
项昭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一点,但眼中的沉重并未减少,他沉默地站在床边,目光复杂地流连在东方烬消瘦得惊人的脸颊上,那些过往的疑惑丶被隐瞒的愤怒丶以及隐约猜到的巨大牺牲,此刻都沉沉地压在心头。
霍云枫的目光在项昭年轻却已显沉郁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霍云卓始终紧握着东方烬的手上。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陛下。”
项昭擡眸看他。
“陛下可知道,”霍云枫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锤,“当初先皇将陨,二弟极力主张燕王继位,你的老师却坚持让逆王继位时,他说了什麽吗?”
项昭一怔,眉头蹙起,努力回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彼时项承还是他“仁厚”的堂兄,自己生死不明,当时的事他知道的并不多,他摇了摇头,眼中带着茫然。
霍云枫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目光却锐利地看向项昭:“他对我说,‘燕王世子甚好,但若真让世子继位,’”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那我的太子,便真的回不来了。’”
“我的太子…”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毫无预兆地狠狠劈在项昭的天灵盖上!他整个人如遭重击,猛地倒退一步,撞在身後的矮几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所有的迷雾在这一刻被狂风吹散!
“我的太子”!
不是“大楚的太子”,不是“陛下属意的太子”,是“我的太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酸涩的洪流猛地冲上项昭的喉咙,直冲眼眶!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那本被霍云卓恨之入骨的《帝王策》里,字字句句背後真正的指向!明白了为何老师要将他推离风暴中心,甚至不惜背上“叛臣”之名也要将项承拱上皇位!
世家!是盘踞大楚百年,根深蒂固侵蚀大楚基业尾大不掉的世家门阀!
项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东方烬在朝堂上被群臣攻讦时的孤绝;他手中《帝王策》上那些被霍云卓视为罪证冷酷的算计名单;项承登基後对谢朝等世家代表的疯狂提拔与利用,以及随之而来的,对旧世家的血腥清洗!甚至在最後杀空了整个朝堂…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背後没有项承那把急于证明自己,急于扫清障碍的“刀”的影子?而这把刀,是谁递到项承手上的?
老师…他什麽都算到了!
他清楚大楚要真正安宁,积弊已深的世家势力必须铲除!然而,当年太祖开国,天下初定,这些世家或多或少都曾有过“从龙之功”。若由他这个新帝项氏正统的继承人来动手,无论理由多麽充分,都必将背负“刻薄寡恩”丶“鸟尽弓藏”的千古骂名!一个“暴君”的烙印,足以毁掉一个帝王励精图治的所有努力,甚至动摇国本!
老师不要他背负这些,老师要他项昭,干干净净地登基,做一个清清白白的,能被後世称颂的明君!
所以,老师选择了最惨烈丶最孤独丶最不被人理解的一条路——亲手将他推离龙椅,再亲手将项承这个看似仁厚丶实则刻薄寡恩丶睚眦必报的“刀”扶上皇位!让项承去背负所有的恶名,去挥动那把注定沾满鲜血的屠刀,将世家势力连根斩断!
“还宁王府的恩”?那或许只是老师说服自己丶说服项承丶甚至说服老宁王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个让这场血腥更替显得不那麽冷酷的遮羞布!老师真正的目的,是用项承这把最利的刀,为他项昭未来的江山,砍出一条荆棘下的坦途!用项承的暴戾和骂名,为他铺就一条通往“明君”的康庄大道!
“老师…老师他…”项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撼无边的愧疚和迟来的刻骨铭心的理解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看向床上无知无觉的东方烬,那苍白的面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承载了整个王朝的沉重与牺牲!
“他从未因仇恨而丧失理智!他始终在保护大楚!”项昭几乎是嘶吼出来,泪如雨下,“他手里死的人,徐封丶齐王丶王祉丶谢朝…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死有馀辜?!他铲除毒瘤,肃清朝纲,却把所有的骂名丶所有的罪孽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把干干净净的江山…留给了朕!”
“老师!”一声凄厉悲怆的哭喊撕裂了一室的死寂,年轻的帝王,大楚的天子,竟毫无预兆地,“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东方烬的床榻前!额头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皇室对不起你!母後对不起你!朕…更对不起你啊!”项昭涕泪横流,所有的帝王威仪在此刻崩塌殆尽,只剩下一个被巨大的恩情与愧疚压垮的痛哭流涕的学生,“是朕愚钝!是朕无能!让你一个人…受了这麽多苦…背负了这麽多…老师!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朕!你骂朕啊!你打朕啊!老师——!”
那一声声泣血的哭喊,仿佛砸在霍云卓的心上,他握着东方烬的手,早已用力到骨节发白,指甲深深嵌入自己的掌心,项昭的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他心中那个被恨意和误解尘封的角落,原来阿瑾的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都浸透着血泪,却始终向着那个“护住大楚”丶“护住他的太子”的目标,从未偏离。
他低头,看着东方烬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承受换血之痛时的颤抖,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怜惜汹涌而上,几乎将他溺毙。他只能更紧地握住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悔悟与承诺,都通过这相贴的掌心传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