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夜雨盛世有饥民。
一晌後,一直安安静静的,杨惜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秦瓒忽地坐了起来,掀开一角衾被,软声软气地对杨惜说,“……哥哥,坐着冷,哥哥如果不嫌弃的话,和无双同睡吧?”
杨惜看着双颊微微泛红,模样很是乖巧的秦瓒,轻轻点了下头,“好。”
杨惜将书信收叠好,吹熄了灯烛坐到榻沿,秦瓒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了块地方。杨惜伸手摸了摸秦瓒的头,便躺下了。
被孩童温热纤小的臂腿轻轻挨着,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这场景让杨惜想起了以前暑假的夏夜,父母加班,杨忱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也会抱着枕头来他房间。
他虽然很嫌弃杨忱睡觉流口水,但也没把他赶走,任他靠着自己睡。想着想着,杨惜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只的秦瓒,内心一片柔软,也合了眼。
但杨惜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下,却怎麽也睡不着,脑海里回想着梁龙在密林里所说的话。
进入林中後,梁龙先是哈哈一笑,对他的胆色表示赞赏,然後告诉他,乌浒一族是百越衆族中的大族,族中儿女多骁勇善战,在高祖朝时,曾为燕国抵御异族入侵,被高祖赞誉为“神兵”,得到免除田租赋税的优待。
先帝朝时,交趾郡发生叛乱,先帝亦是用乌浒兵师平定的。
乌浒人本对燕国忠心耿耿,屡建功勋,从无反抗朝廷的意思,但百年後,昔日功勋已被逐渐淡忘,燕人与百越部族之间的种族差异和偏见从未消弭,反倒愈演愈烈。
由于交趾地区盛産珍珠玉矿等宝物,先後担任太守的官员多无清廉行为,倚仗着背後给他们撑腰的权贵的势力,为所欲为,贪污残暴。
他们尤其向百越部族征收极重的赋税,各部族的越人无不被搜刮一空,以致出现“盛世有饥民”的荒唐景象。
那些官员等算计财物搜刮够了,便要求调任。尽管百越人曾到州丶郡的官府去陈诉冤情,但州丶郡长官既不处理,又不往上奏报。
路途遥遥,百越人无法到京城直接向陛下诉冤,只能满含怨气地向苍天呼喊,民不聊生,各部落只好歃血为盟,愤而聚兵反抗。
八年前,梁达和梁龙两兄弟的父亲梁义作为联盟首领,率百越诸部,攻打焚烧州郡官府,俘虏了刺史。
朝廷派西南军前来镇乱,由于面对的是以智谋和勇武享誉当时的西南军,玉城之战足足进行了两百馀天,梁义未能寸进,反被围困在山上。
水尽粮绝後,梁义被西南军都督及其子裘珏合围戕杀,山上馀下的乌浒残衆只得舆榇自缚,城下请降。
这场反抗风波过後,百越部族的生活非但没有得到改善,交趾官员对待他们的态度反倒愈加苛刻。秦安任太守期间,更是纵着底下官吏役使百越人,像对待奴隶那样残酷地鞭笞他们。
後来朝廷下诏让各州丶郡向朝廷进献木材及纹理美观的石料,分批送往京城长安,以供修宫室丶铸铜人。应由交趾郡上贡的木材和石料份额便被太守秦安完全摊分在曾领头作乱的乌浒人身上。
乌浒人自觉“有罪”,不敢有怨言,只得勤勤恳恳凑足物资,可以秦安为首的上官们在验收时却百般挑剔,认为不合格的木石,不肯立即接收,致使运来的木材都堆积在一起朽坏了,宫殿丶铜人却连年都未能修成。
翌年,秦安又向他们加倍征收木石。份额之外的馀料,秦安便强迫乌浒人贱卖给官府,价格仅为原本的十分之一。
此外,秦安还多次私自增加乌浒人的赋税,要他们交纳“助军”的军费和“修宫”钱,从中贪污。乌浒民衆怨叹哀鸣,甚至有人为了交纳赋税被迫卖妻卖子,还有人因不堪忍受而刎颈自杀。
後来,乌浒人因愤恨而再度起事反抗,派族内勇士潜入玉城杀死了秦安,以此示威。
太守之死,便是乌浒人再度向玉城宣战的标志,梁龙的胞兄梁达作为继任的乌浒首领,继承了他们父亲梁义的遗志,自封“梁王”,以麋泠县为都,带着乌浒人进逼玉城。
怎奈玉城兵强马壮,铠甲坚实,裘珏更是运兵如神,将乌浒人打得节节败退。
梁龙讲完这些,收敛了方才于城下叫嚣时的不羁神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杨惜听明白了,是太守秦安丶长史陆敬等几个上层官员沆瀣一气,压榨乌浒人。
玉城的其馀官员,诸如裘珏,又被上官推行的政令和言辞所蒙蔽,视乌浒人如恶虎凶豺,由于亲历过多场乌浒暴乱,根本不敢,或者说不愿意听他们讲述内情,只是一味镇压暴动。
但事实上,乌浒人完全是迫于无奈,并无建立政权闹独立的野心。只要朝廷任命清廉能干的官员出任交趾的州丶郡长官,动乱自然就会平定,无须调军征伐。
如今交趾负有守护国家南边门户的重任,是因为地方官员治理失当,致使百越人起来造反。如果百越人据以作乱,将成燕国的一大内患,甚至会危及政权的稳固,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理。
但这说到底也只是梁龙的一面之词,杨惜一开始也是将信将疑的,直到梁龙见杨惜面有疑虑之色,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样物事给杨惜看。
那是以瓷瓶盛放的一种粘稠的深褐色液体。
“这是什麽?”杨惜见到那东西後,隐隐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面色凝重地端详了一会儿。
“我们乌浒族人日前在部落的矿脉中掘出的一种漆状液体,质地黏腻,浮于水上时如同膏脂般,我们叫它‘石脂水’。”梁龙将那个小瓷瓶递给了杨惜。
杨惜听了梁龙这话,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凑到瓶口嗅了嗅。
果然,他闻到了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刺激性臭味,类似汽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