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之中空间宽敞,点了无烟的银丝碳,添了温温馨香,令人情绪安宁,心生美好。这般好的熏香要数十金一块,寻常人家可供不起。
车内一男一女一老妪,老妪黑纱遮住整张脸,坐在一旁宛如木雕,那对男女却是令人眼前发亮的精致。
男女对坐,中间是一玉石做的棋盘,男人一身白衣,三十来岁的年纪,气质如风,看上去稳重成熟又不失潇洒俊逸。女子便更是灼目,雪肤红唇,灿若桃李,只是那一双眼睛静若寒潭,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孤寂,生生压下了这一身繁华,显得有些清冷寂离。
她身着紫色长裙,举手投足间,仿若迟暮云霞在身上淌过,瞬息间紫化作斑斓五色,交织混杂迷人眼。
这正是大名鼎鼎的霓霞锦,天底下能在寻常日子里穿着霓霞锦,一点儿不小心翼翼的,也就只有它的主人——江南江家现任家主,江抚眉了。
江抚眉正一颗颗整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方才的晃动让这棋局乱作一团,好在她记忆出衆,还可以一一恢复。
大福不高兴,手脚并用笔划道:“坏人,为什麽不抓他?”她一开口,便没了那股冷冽的肃杀之气,令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江抚眉摸摸她完好的那一半脸蛋儿,又把一块儿梅花糕塞到她手中,安抚道:“大福乖,抓不到的。”
大福似乎有些不服气,还想辩解些什麽,但是又被手中的梅花糕吸引了注意力,纠结一番,她决定把仅有的一张嘴用来吃糕,再不说话。
江抚眉轻易就将少女制服,转而问那玉树临风的男人:“兄长觉得是谁做的?”
江抚眉只有一个兄长,却不是亲生的哥哥,而是父亲结拜兄弟的儿子,名为白松年。这名字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它代表着当世闻名的音律大家丶书画天才丶棋坛圣手……等等一系列少年人仰慕的惊艳名头。他和江抚眉的关系并未隐藏,许多人都知道他此番会随同进京,多少才子佳人,为此早早制定新衣,呵护皮肤,研究新发型,就等着有机会与这位大家见上一面。
而此时,白松年拧着眉头对着复原的棋局看半天,“不对吧,刚才的棋局不是这般吧?”
“就是这般。”江抚眉笃定道。
“可方才我明明再有一子就可胜出……”白松年无奈道,“算了,左右现下也不过多走两子,就这样吧。”
他擡手落子,在江抚眉臭棋篓子怨念爆发之前,赶忙接上之前的话头。
“叶叙,敦国公府世子,锦衣卫指挥使,以暴虐凶残狡诈闻名,是京城止小儿夜啼的一剂良药,原是敦国公府母系的孩子,因为国公无後,才把他过继到自己名下,不过不得不说,敦国公这人看上去不靠谱,这继承人倒是挑得极好,叶叙一人撑起了敦国公府摇摇欲坠的门楣,除了他,没人会在朱雀大街用飞镖捅自家妹妹的马屁股,这是个疯子,你此行最该防范的就是他。”
大福吃完了糕,纠正道:“不是飞镖,是小箭!”
那枚小箭被大福随手扯下扔在了马车里,江抚眉弯身捡起尚且带血的箭簇,轻声道:“好精致的袖箭。”
她拿出帕子将那枚小箭擦了擦,收到一个小盒子里,边做边说:“叶叙这人名声不好,做事却是可靠,兄长可还记得江氏最难的那一年,被登州知府的苛政逼的关停,只剩下最後一家铺子苦苦支撑,若不是叶叙带人拿了那知府,我江家的基业怕是早就没了。”
那些年的江南好似永夜降临,暗无天日,直到叶叙带着锦衣卫血洗江南五个州城,才终于破了天,江南民生得以喘息,侥幸存活。
白松年挑眉,认真劝道:“不否认他是能臣,如此年轻的天子心腹,必然不简单,但作为你的表哥,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京城风云诡谲,九死一生,你莫要掺合了,伯父伯母应该也更希望你平安无忧一生。”
江抚眉摇头:“血海深仇,满门性命,如何无忧?”
这麽说着,她怔怔出神,遥想那年寒雪夜,年少的她捧着精心准备的礼物,从江南到北牢关,去见那被流放的父母家人,却只看见熊熊大火,散落的尸体,她的父母丶兄长还有常对她笑的忠心耿耿的嬷嬷丶老仆,全都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
北牢关冬日极寒,大雪常没过人的大腿,这样的天气里,怎麽会起那麽大的火……
她的父亲——沈太傅,因为勾结番邦,被判流放北牢关,如此就算了结了,可为什麽十几年後又惨遭灭门?
江抚眉垂下眼睫,掩住满目哀伤。
从得知她的计划开始,白松年已经劝了八百回了,早就知道她不会回头,此番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见她神情怔忡,他索性不说了,把手中棋子一扔,“行吧,三子,你输了。”
江抚眉:“……”
连输十六局,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