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廿年这或许就是他的报应
第一年时,陵稹尚在安慰自己,可能只是天门内有什麽事绊住了他,很快就会回来,于是他时常会守在枯林的那棵梧桐树旁,期待落下的叶片上会同以往那样传来那人音讯,他也会每日强迫自己入睡,期许能再同之前那般梦中相见。
可他再没做过梦。同年冬日,苍翠的梧桐也同枯林内的凡树一样,在萧瑟寒风中凋零殆尽,只馀光秃秃的树枝。来年春日,万物复苏,梧桐却迟迟未能重焕生机:它到底是没抵挡住枯林之中无孔不入的死气侵袭,完全枯萎了。
他那日在枯萎的梧桐树下立了好久,冢山之上飘雪经久不息,鹅毛大雪穿过鸦黑枯枝,落在他身上,层层叠叠,几乎要把他扮成雪人。
梧桐枯萎显然不是什麽好兆头。这是段衍在人间的意志的象征,他不敢想此情此景意味着什麽,只觉浓郁到令他窒息的恐惧绝望如墨汁般染透吞没了他的祈盼。
他忘了自己在枯林中停留了几日,也忘了最後是怎麽离开的。
强烈的不确定性折磨着他的身心,为窥见未来,做出正确选择,他终是用了天石,天石的啓用比天篆绡简单得多,他虽并非神明,源于上古螣蛇的蛇躯上残存的一缕神明之息亦足以令天石激活,代价却如神皇所言,很是残酷,蛇骨消耗殆尽,他失去大半本体,几乎只馀墨莲。
他怀着最後一丝期望看向天石,可天石上一片空白。
神皇叹气:“尔终于还是择了那条不归之路。不存于世者,未来自是一片空白。”
陵稹只关心段衍:“那他呢?我要如何才能看见他的未来?”
神皇摇头:“他在天门之中,混沌隔绝天道之眼,无法做出预言。”
陵稹非要一个答案:“那他如今究竟如何?”
“朕也不知。”
陵稹终于忍不住失态地朝神皇口不择言:“你堂堂神皇,怎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神力无边,难道连透过混沌,透过天门,帮我看他一眼都做不到吗!”
“……”神皇不语,良久才道:“朕留在神界的那半具神躯之上,侵染正进一步加深。”
祂并未直言,但谁都能听出言外之意。
陵稹的精神从这时开始急转几下,往後的十几年里他仿佛总是这般浑浑噩噩,记忆混乱,少有清醒之时,即便他睁着眼,提着剑,正挥剑杀人,鲜血溅到脸上,也只觉得眼前种种离他好像很远。
天篆绡集齐之时,他稍稍清醒了片刻,看清吕家横尸遍地,他知自己究竟是迈出了不可挽回的一步。杀傀儡之时他尚有借口说那些已不是人,可吕家虽被玄准利用,族人却是真真确确的凡人,族内虽有坏事做尽之徒,却也有无辜良善之辈。可他竟只是麻木空洞地接受现实,我会赎罪的,我欠的命都会还回去的,话是如此,他其实丝毫不觉歉疚,像一具没有情绪的空壳。
很难再有东西能令他心生波动,他整个人都仿佛一潭死水,唯有段衍相关的事能成为投进潭水中的石块,炸响他心中波澜。
他混沌的大脑在段衍面前时会如回光返照般变得清明,能分得很清,眼前这张令他牵肠挂肚的脸究竟是他的师弟还是他等待许久的人,明明是同一个人,他却不得不克制心中汹涌着的几乎将他吞没的思念浪潮,装成若无其事,神态自如地同他往来交谈,甚至能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他宁愿不要这般,他宁愿自己沉沦,他残存的理智却像栓在他精神上的无形镣铐,将他企图逾矩的步伐铐在原地。
但他又实在太想他,南海之下,对着因海妖情毒侵染而狂暴不安,认不清人的段衍,他抱着一丝侥幸,冲动亲吻了他,段衍神志不清地给予回应,恰如魔域被他作弄那回,可那一次有人陪着他放纵,他虽羞耻却也欣悦,这一次却只有他自己,面对这如同偷来的亲吻,他心头只馀煎熬。
他不敢再继续,终还是强行打断这混乱的亲热,喂了他解药,又故技重施想封印他的记忆……可兴许是封印了太多次,又或许是这连年累月的浑噩消沉令他的术法滞懈,封印竟失了效果,令这段不该有的记忆留了下来,幸好对方并未多想,只道这是为了救人一时情急。
他幸运地逃过一劫,却又栽在酒上。
他知道段衍一直好奇他身上的锁链,骗他饮酒也只是想灌醉他,好趁机一窥究竟,他不该喝,但他还是鬼使神差点了头,大抵是眼前的酒壶令他想起望都。那掌柜的脸他已记不清,却记得酒能忘忧的谎言,他知这次或许又会令他失望,但他还是想试试,说不定酒真的能令他忘却片刻哀思。
他又上当了。酒令他脚步虚浮,思维彻底混沌,将眼前人当成了与他定情盟约的那个段衍,却什麽都没让他忘记。
他用力拥住了段衍,凑近他的耳畔,几乎要将这麽些年的思念与担忧倾吐而出,被他拥着的人却陡然僵了身躯,磕磕巴巴问他:“师兄你,你没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