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母亲余蕙心并不赞同翁绍的决定。在余蕙心看来,她的儿子已经为家里付出太多了。高考是人生大事,翁绍不应该为了替家里省钱,就草率做出决定,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前程。更何况翁绍遭遇的一切,本来也不应该是他承受的。
余蕙心辗转反侧,犹豫很久,最终还是赶在翁英杰一家动身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说出了那个埋藏在她心中十八年的秘密——翁绍并不是她跟翁英雄生的。
十八年前,外出打工的翁英雄和翁英杰两家人在回乡路上遇到抢劫。翁英雄为了保护弟弟,缠斗时被劫匪一棍子打断了脊柱,从此瘫痪在床,一并丧失了生育能力。
这样的遭遇对于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翁英雄一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翁老爷子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遂做主让小儿子过继一个孩子给大儿子。
彼时翁英杰已经有了长子翁缜,老婆周舒静亦已怀孕三个月。为了报答大哥的救命之恩,翁英杰同意了翁老爷子的提议。数月后,周舒静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翁英杰把双胞胎中的哥哥过继给翁英雄,就是翁绍。
一母同胞的两兄弟,从此过上了天差地别的人生。
……
翁绍还记得,十八岁那年,骤然得知身世的自己怎么都想不通,同样都是爸妈亲生的,为什么翁缜和翁绥可以享受锦衣玉食,接受最好的教育,他却过得那么惨。
翁缜和翁绥上国际双语幼儿园的时候,他挎着竹筐,在刚刚收割完的田地里捡麦粒充饥;翁缜和翁绥花几万块参加国际夏令营的时候,他在臭烘烘的猪圈里打扫猪圈,去山上挖蚯蚓和野菜喂鸡。炎炎夏日,他顶着大太阳,骑着三轮车,拉着几百个西瓜沿街叫卖,只是为了多赚点钱补贴家用,有时候还要被城管撵得东逃西窜,一点尊严都没有;翁缜和翁绥穿着西装皮鞋,坐小轿车上学的时候,他得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步两个小时,到几公里外的县中学念书;翁缜花费几百万去国外留学,翁绥因为学习不好,又花几百万转学艺术的时候,翁绍拼尽全力考上市一中,还要赶在开学前当家教赚学费……
明明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在乡下受苦的时候,他的亲生父母,在大城市住豪宅、开豪车、当大老板、当阔太太,甚至还以翁氏之名成立了一个帮助贫困学生的慈善基金,却从未问过一句他过得好不好。就连翁绍为了有钱读自己心仪的大学,厚着脸皮主动跟他们相认,得到的也并不是他们亏欠了十八年的亲情和补偿,而是劈头盖脸的责骂,和永无休止的羞辱。
亲生父母不理解他、同胞兄弟鄙视猜忌他、爷奶大伯对他破口大骂,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邻里乡亲都能戳着他的脊梁骨对他指指点点——
“你为了自己能过上好日子,可以抛弃养育你十八年的爸妈。我没有你这么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儿子。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知不知道你上蹿下跳的样子简直像个小丑?你这么没皮没脸的闹,不就是为了钱嘛!别说什么你也是爸妈的亲生儿子,你看爸妈认你吗?你就是个恬不知耻的卑鄙小人。爸妈不认你,我们也不会认你。我们没有你这样见利忘义的兄弟。”
“你费尽心机进入公司,不就是想跟我争家产?你未免也太高估你自己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裤腿上的泥点子都没洗干净的乡巴佬,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
“翁绍嘛,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钻进钱眼里啦……”
翁绍搞不懂,他只是想要过得轻松点,为什么会遭到所有人的谩骂和指责?至亲的亲人,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他,用最卑鄙的想法揣测他。他无数次为自己辩解,百般示好、摇尾乞怜,幻想能用实际行动感动家人,然而他的卑微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羞辱和忌惮。
直到榨干最后一滴剩余价值,被踢出公司、赶出家门的那一刻,翁绍才彻底看清,一直幻想能被家人接纳的自己有多狼狈可笑。
人怎么可以愚蠢下贱成他这样?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白眼狼,觉得他居心叵测,觉得他回到翁家只是为了钱,他满足他们的想法就是了!
被逐出家门的翁绍转头就投奔了翁家最大的竞争对手。只花费几年时间,就让翁英杰苦心打造的翁氏集团土崩瓦解——既然所有人都不想让他好过,那就都别过了。
别人吝啬给他的,无论是金钱、权力,还是感情,他会自己去争、去抢。
他曾经幻想自己能得到很多很多爱,既然得不到,有很多很多的钱也行。他总会让那些轻视他的,侮辱他的,辜负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翁绍,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见?”
后脑勺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沉闷的疼痛彻底唤醒了翁绍。他有些迟缓地转动脑袋,看向打他的人。
翁英杰看着翁绍这副死样子就来气。不声不响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沦为笑柄,现在还想装无辜?
“我让你给你爸磕头认错,你听到没有?”翁英杰疾言厉色地数落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狼心狗肺的儿子。为了钱,你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竟然想抛弃养育了你十八年的爸妈……”
翁绍有些新奇地打量着翁英杰还显年轻的脸。在翁绍的记忆中,这个被他气到中风,又被他送到疗养院的男人早已是风烛残年。张嘴只会流口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有现在这样喋喋不休骂人的口齿和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