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时候,她有个教授,老夫妇二人都是牙买加黑人,说话倒是毫无可爱的牙买加口音,与学生们相当亲近。有一次那位先生在新生欢迎会上演讲的主题,总结起来就是五个字,“不要再睡了!”建议孩子们不要老是睡懒觉和回笼觉,醒了就起,一整天都属于你。
祁越自问大学四年基本都是九点之前起,有时候因为喜欢游泳,天不亮就会起床,去游六点半的早场,不为其他,只为冷水的刺激。有时候游回来,其他室友大睡依然,而她会轻手轻脚地泡咖啡(在毫不流行手冲的年代用滤纸和热水器做极其粗陋的手冲)、吃一片至今喜爱的桃李的白面包,看着窗外,朝阳初升。
那是精力充沛的年岁,虽然不喜欢熬夜但是期末总会通宵、有点报复性消遣似的。
此刻啃完了面包,喝着浓咖啡(周末的放纵),她站在客厅中间,四下查看不大的房子,好,现在干嘛呢?打扫嘛是之前打扫过了,每天在家的时间也很有限,生活习惯很不“造”,扫扫地拖拖地,十分钟的事。剩下的时间,假如不出门,也绝不无聊,且不说打游戏,那成山的书本,尽是可供遨游的大千世界。
她从不会觉得生活无聊。顶多觉得暂时没有喜欢的游戏,此外都是世上好书、好歌、好电影太多太多,看不完,兴趣广泛,审美——自己评价自己,只能说具有还可以的审美能力,并且特别追求审美的享受。这几年也勤于反思,知道这些那些本质上的原因,除了自己生来的性格,就是父母养育之恩,自己从来没有缺乏过物质,后来也因为物质不缺乏与精神的呵护而具有了眼下的能力,走到今天基本上顺风顺水,遇到的浪头都小——所以,长出了这样的性格、审美、价值观、种种取向。和别人相比,她优秀是优秀,幸运也是幸运,鸡生蛋,蛋生鸡。
早几年,她觉得周围有不少人太低劣,“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这么愚蠢的事情还要去做?”过了几年,改造环境不能——事实上,憎恨和抱怨也不会改变事实——她又变成追求独善其身,自己要坚守自己的真善美,别人垃圾就让他们去。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事业是事业,自我发展是自我发展。内圣外王?那也要还隔着一层厚厚的细胞壁。这样的心理隔绝造成的问题就是她总是找不对自己的位置,直到现在。
现在也不能说找对了,现在只能说承认这一切其来有自,用勉强实事求是的史观追溯了一切的原因并予以认可。至于能不能接受人如其所是,端看事情。比如——
手机一震,清爽的早晨总会有人打岔,多好的上午都会接到让人骂娘的工作:急,报个表来。
她只好又打开电脑,喝着咖啡当表姐。比办公室稍微幸福的,一是可以大声放爵士乐当工作bg,二是可以穿着家居服周身皮肤都舒适。
表是很容易的一张表,清晰简单,无非是自己回去数数,数完了填进去,人工加上电子表格构成一个系统、以强大生物体与强大软件的结合替代一个本来可以很简单的系统。祁越已经过了觉得当表姐很烦的阶段,她只会在表设计不合理的时候骂人,以及——
现在这种情况:负责填表的小姑娘半天弄不好。
她一边指导着小姑娘——按理也不小了,证也领了,明年三十了,怎么还是这样?——一边和关系极好的上级感叹,以感叹的方法拉近距离、解释问题,达成一种似有若无的“同仇敌忾”,如同一战时在一个战壕里抱怨战壕积水冬天太冷,然后可以自然而然地晚一会儿交电子版。反正,谁都知道,这些个东西往下“滚”下来(《官场现形记》里的“滚单”,用这二字来形容层层传达的公文真是再好不过)的时候,全都加码过。说不定是为了给自己留有核对的空余,收表的截止时间点整整提前了半天呢?她也干过这样的事啊!
她何止干过,她经常如此,事先行动,beproactive,计划自己的工作流如同设计流水线,处处都有处理残次品的冗余区。这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买教材看,看过一本设计流水线的,名字叫什么管理来着,但是内容全是工业化场景……
表上来了,她检查了,有误,有的地方一看就是报数据的人自己胡来,经不起丝毫推敲。她截图,红框标注,发给做表的姑娘。做表的只好道歉,她回复“嗯嗯”,实际上心里觉得别道歉啦快点补来不比什么都强?然后又继续等待。其实如果这件事直接给这姑娘干,大概也可以,就是中间折腾更多,上一次上级先在工作群里大骂一遍后来又打电话亲自去“教育”的虽然不是这位,但这样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再有了。她知道自己在上级几位好朋友眼中不是这样的,但是整体印象下去了的话,自己也无法避免被拖累。
天王老子,也难以立刻获得被拉出来单看的青眼,这就是人从直立猿进化到今天都没有改变的视角。
等了十分钟,终于发来了改正后的版本。她检查无误,转给上级,聊着天等待的上级就此消失。她也想就此下线,但还是礼貌地去感谢姑娘的加班。网线那头的姑娘顺势吐槽,说好累啊。她说,周末加班累?姑娘说不是,就是这个表,填报起来很累。
不知怎么她的戾气又上来那么一点,好像从胃肠的某个地方缓缓地蒸腾出来在五内游走、端看哪里送来了火星子就往上冒一冒:怎么就累了,这就累了。就像审美上没见过好的,工作上也没见过坏的,说不定人际交往与个人能力上,也没见过真佛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