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用得起瓦当的,都是贵人。
贵人指缝里流出来的油水,比他们一年能吃得上的都多啊。
直到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瓦匠摔断了胳膊腿,更不幸的是,往贵人别苑的朱雀瓦当溅上了三尺血,败坏了风水。
贵人大人大量,口气也大,自然不斤斤计较,一计较就是百十石起。瓦匠失去了一年的酬劳,还倒欠了五十石,也就是六千斤①。于是,阿母口中,铁匠一年的收入又骤然变成了一百五十石。
她直到死了还是没解释,能赚那麽多钱的铁匠与瓦匠,为何会搬来这麽个地方。
这让李顺很是耿耿于怀,所以阿母死了之後,这些故事依旧盘旋在脑海,不时入梦。
不过,没有了油与醋的滋润,这些故事是“咳咳咳咳”的,生硬得好像一掰就能折断,像他啃的树皮与白泥巴,折断了就成了其他的样子,如鲠在喉,难以消化。
有时候故事里的人,成了自己早逝的父兄。
有时候又变作了自己,铁匠铺子里烧红的铁钳,咔嚓响着,朝着他的身下而来。
萧珣向下瞥了一眼,蹙眉叫停了:“行了,不必说得这麽细。”
李顺忙噤了声。
更衣後,他仍为陛下系上了原来的腰带。
王福在离宫之前,向李顺吩咐过大小事宜,格外提了,陛下用惯了那一根腰带,平日不轻易换。
那腰带上绣着一半掩在云雾里的朝阳,与其他板板正正的玉革带丶金腰带比起来,确实怪喜庆的。
连带着他觉得陛下都亲切了许多,充满朝气,不再那般令人望而生畏。
李顺伺候更衣的手也稳了,又依次系上了佩囊,佩剑,佩玉。
萧珣看着那佩囊,默了良久。
鸾凤纹佩,那一日後,他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送出去。
林鸢离开了紫宸阁後,就病了一场。
不久,就有了瞿晏弑杀皇嗣之事,瞿晏落狱之後,过了两个月,匈奴犯境,而身为朔方郡都尉的瞿清川不战而退,带着大军,在上郡起兵。
他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在这个除夕送给林鸢的。
然後跟她说,他许下的心愿。
认识了她之後,喜欢上她之後,他才开始信天,信地,信天长地久。
没迎来除夕,林鸢走了。
他想起,紫宸阁,那卷散落了一地的书中,夹着的是一块透雕龙凤纹的白玉。
若非大差不差的工官做工,他怎麽也想不起来,这块普普通通的白玉来自哪里。
韘形玉佩,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玦”②。
透白的玉玦,越来越亮,变作日头,肆意放着光热的时候,林鸢才幽幽醒转了。
她是被热醒的。
睁眼,明晃晃的,太阳升到了半天。
直起身,就有什麽从背上滑了下去。
是一件雪白的狐裘。
她抓起狐裘,陡然清醒。
不用四顾,擡起头,就看见萧珣坐在院中的一树红梅下,悠悠品茗,朝这里看过来。
“醒了?”他笑得很耀眼,让林鸢不由懵然,疑心昨日骂出口的那些话,仅仅是在梦里。
“与丶子丶偕丶老。”他笑盈盈看着林鸢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林鸢听见他青天白日丶光天化日说这样的话,只愿现在还是在一个梦里。
萧珣点了点自己的前额。
林鸢顺着他指的位置,在自己的额上摸到了几个深深的印子。
朝倚过的案上一看,贺季的那本诗就在脸的正下方,几个字湿漉漉的,在竹简上晕开墨迹,已经看不清楚了。
这,不会是新抄的书吧?她将书卷又展开了一些,都无需展到尽头,随着字迹越来越歪歪扭扭,就看见大片的空白了。
啊,梦,一定是梦吧。
可惜手指搓在额上,是有点疼的。
想到这墨大概干在了脸上,一时擦不掉,心里也疼了。
这样看来,贺夫子教的诗,确实是刻肌刻骨了。
萧珣笑着看她忙了许久,然後拿一块丝帕往自己的耳杯中沾了些水,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