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济按住老寨首胳膊,将礼金硬纳入其衣袖:“阿默长老亦帮过本官大忙。此次顺溪联防,青宾寨折损不少青壮,朝廷的优恤下达,尚需时日。眼下年节将至,这份礼金算是本官的一点心意,还望寨首莫再推辞。”
老寨首激动道:“那我便替青宾寨的孤儿寡母——多谢韦大人!”
前方不远即是灵棚,阿默长老面罩青赤傩面平躺在地。一名腰扎茅草丶头戴羽冠的巫师正手执丝刀丶摇铃,面朝尸首高歌狂舞。
“呵嗬——呵嗬——”
周围的寨民大声呼喝着,跟在巫师身後蹉步跳跃。几位白首老妇,有的提着酒壶,有的端着茶盘,在碗中斟满赭色蒟酱,一碗接一碗地递给鱼贯而行的舞者。暗红的汁液滴落在麻衣上,斑驳如血。
韦济伫足旁观,老寨首连忙解释:“知州大人,我们都掌人哭嫁不哭丧,这是葬礼上必跳的‘踩堂舞’。
“只因阿默长老家中堂屋狭小,前来拜祭的族人衆多,屋内施展不开,这才在空地上搭了灵棚,将‘踩堂送灵’挪到户外,并非对亡人不敬。”
韦济“噢”了一声:“原来如此。”
老寨首举起手臂,指向灵棚後方一排低矮的茅屋:“知州大人,阿默长老家中另设了灵堂,我领你过去。”
篱院门口,吊唁的人进进出出,俱是汉人装束。
韦济脚步微顿,侧首低声:“他们是……”
老寨首轻声叹息:“都是附近溪峒的汉家百姓。当年阿默长老的独生女过天坑,破了僚汉不通婚的规矩……嘴上没人说,心里都还记着。妹崽走得早,替她来送一送。”
堂屋确实逼仄,苇帘低垂,窗户狭窄,一张香案丶一方供桌就已占去多半空间。香炉内馀烬未熄,青烟袅袅,萦绕不去。
老寨首正要去拿香盒,韦济擡手阻拦,回首与我道:“去拈三支香。”
我依韦济所言,拈取三支线香,低眉垂眼递到他面前。
韦济双手接过,转身面朝灵牌,深深拜了三拜,将线香扡入香炉之中。
篱院一隅,摆放着僚人用来舂米粑的石臼丶石杵。一个身材瘦小的幼童蹲在药碾旁,从打着补丁的衣兜内捧出一把炒米,小心翼翼倾入碾槽,两只小手把住轴杆,吃力地转动碾轮。
院外传来僚妇焦急的呼唤:“阿鲁!你这伢崽,怎麽又跑到阿默翁翁家里去了?快过来踩堂!”
阿鲁坑着脑袋,双手紧攥碾轴:“阿鲁要给老翁翁碾米糊,米糊最好吃了,老翁翁吃了它,就能爬起来教阿鲁编竹篓。”
僚妇匆匆跑进院子,拉起幼童往外走:“阿鲁听话,老翁翁再也不用吃东西了。老翁翁变成星星了,以後会挂在天上,保佑我们青宾寨的人。”
“星星离我们好远呀,老翁翁为什麽要变成星星呢?”
“人老了,喘不上气了,都会变成星星。”
“阿妈老了也会变成星星吗?”
“会的。”
“那阿鲁呢?”
“阿鲁还小,要好好活着。”
我正瞧着这对母子失神,一旁的韦济忽然出声:“本官想到阿默长老生前起居之处看一看,请问寨首,是否方便?”
老寨首点头:“方便,方便,东边那间屋子就是。走,我领大人过去。”
“寨首留步,本官自行前往即可。”
“那老朽先失陪了,大人请便。”
我跟在韦济身後,“吱呀”声响,虚掩的门扇朝内啓开,一股生漆特有的酸辛之气扑面而来。
这间寝室比堂屋略小,因东墙开了一扇窗,故而更觉敞亮。
北面土基上搁有一架竹床,床上铺着老旧的兽皮与新鲜干草;西墙上挂满了桃木傩面和各式头冠;窗前靠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散落着刻刀丶木锉和几块刻了半截的桃木胚子。
视线骤然被窗台上的一抹暗红攫住——那是一只竹根雕就的兔子。婴儿拳头大小,竖耳蹲伏,圆眼微凸,想是常常被握在手心摩挲,表面浅浅一层包浆,在冬日的阳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
眼前似乎幻化出老人的身影,静坐在窗前,一刀一刀地刻着竹根……眼眶渐渐有些酸涨,鼻尖亦如是,我猛地拉开门扇,跑到院外。
韦济追过来道:“走吧。”
我用力点头,快步绕开灵棚,去远处牵马。
行至神羊洞附近,我在僻静处换回女子装束,韦济亦换去公服。
远端铁索横空,昂昂鹰唳,荡尽胸中块垒。
我冲韦济执手:“青城感激大人成全!”
韦济垂眸,缓缓摇了摇头:“青娘子言重了。”
我拽过马匹:“那我先回。没几日要过年了,大人衣食保重,千万别累着自己。”
“且慢。”韦济擡眼,望向我道,“我亦要去燕子坪看望柳先生,你我一道吧。”
“行。”我跃上马背,“反正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