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席间有人嘀咕:“马湖部到了。”
我擡眼看向月洞门外,只见韦济与宋宁海比肩,正领着马湖七姓族长朝此处行来。
“我们要不要站起来迎一下?”
“迎个屁!都说汉人以左为尊,知州安排我们坐右边,不开口已经矮半截,再迎上去,马湖蛮子更不把我们南广僚人放眼里了!”
“就是!”
“汉人不止以左为尊,还以客为尊。我们南广是地主,马湖外来是客,知州这样安排,也是一种礼数。”
“什麽礼数不礼数的?汉人的规矩就是麻烦!对他们有利的,才算守礼;对他们不利的,就是无礼!好赖都是汉人说了算,我们僚人凭什麽要听他们摆布?”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当年要不是宋军帮忙,我们南广部已经被石门蕃灭族了。汉人尚且愿意同我们讲道理,交换物品;那石门蕃可是二话不说,上手就抢。我们南广人少地贫,两边都打不过,总得找一边投靠。不投大宋,难道去投石门蕃那样的强盗吗?”
“说得也是。”
“哎!到底要不要站,罗头领你给句话!我们听你的!”
罗重拿起身侧纹几上的茶盏,揭开盖饮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急甚麽?等人到跟前,再起身不迟,我们迎的是韦丶宋两位朝廷命官,不是那群马湖蛮子。”
衆人皆照着罗重的样子,端起茶盏喝茶,待韦济丶宋宁海行至近前,纷纷搁下茶盏起身,抱拳执手,不一而足。
韦济道:“诸位请坐。马湖丶南广毗邻而居,又先後献土归宋,大家本是一条船上的人,纵有争议摩擦,本官与宋知州还是希望诸位审时度势,以大局为重,尽量通过和谈解决分歧,以免酿成不必要的流血冲突。
“今日本官诚心相邀,但请诸位畅所欲言。”说着,看向左首的宋宁海,“马湖部远来是客。宋知州,你们先请。”
宋宁海下首坐着阿桑子合,阿桑子合的身旁是马湖部大首领董腊。
董腊的曾祖——董舂惜曾在太︱祖年间进贡良马,以示归顺。因他是西南诸夷纳土归宋的头一家,朝廷诏令嘉奖,恩赏格外丰厚,故而董氏一族在马湖七族中一姓独大。不似南广,五族实力接近,议事多有不成,在大理和大宋之间横跳经年,直至被石门蕃痛殴,大理鞭长莫及,这才屈身事宋。
宋宁海瞧向董腊,小心翼翼道:“董大首领,你说两句?”
董腊神色倨傲:“事主为大。阿桑,你是什麽主张,现在就当着二位大人的面说清楚。我们马湖向来是按规矩办事,不会欺负谁,更不会被人欺。”
阿桑子合点了点头:“二位大人,各位头领,我们峒人有句话常常挂在嘴边,就是‘娘亲舅大’。阿桑亲妹子的女儿,嫁到阿桑家,是亲上加亲。
“我这个做舅舅的,我们全家,能亏待她吗?这麽好的一门亲事,偏有人从中作梗。”说着,便指向我道,“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你还有脸问我安的什麽心?”我冷笑,“‘娘亲舅大’,也是娘亲在前,你算哪门子舅舅?槐序是我养了十年的女儿,我这个当娘的不点头,你就想强娶?”
阿桑子合恚怒:“就凭你,就凭你!你一未嫁女子,有什麽资格当我外甥女的娘?!
“她亲阿妈死了,你你你,正好路过把孩子捡了!别以为我不晓得你青娘子打的是什麽主意,你把她带到你的客栈当骡马使唤,还想让她给你的侄子作媳!”
“你放屁!”我亦大怒,“你又打的什麽主意?
“你家老大有痴症。你身为人父,怠尽照料之责,偏要为他娶媳,一直说不着,碰巧在悦州榷场遇上我们,就想硬拉外甥女垫背。
“阿桑子束即是预料到这些,不想女儿跳你们家这个火坑,才会被牙侩诓骗,枉送一条性命!”
坐席间议论纷纷:
“这叫什麽事?哪有这样坑人的?”
“这事拿到台面上说,是有些不光彩,但‘还骨种’的规矩确是如此,哪怕是又聋又瞎,只要舅家开口,姑家的女儿就得嫁。”
“可人家青娘子是妹崽的养母,算不得姑家。”
“但那家夥的确也是妹崽的舅舅,这究竟该怎麽算嘛?”
“要我说,还是那夫家不行,但凡夫家有几个顶事的男人,也不至于被舅家这样拿捏。”
一阵骚动过後,两部头人投向我的目光多带着同情,看向阿桑子合,则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可即便如此,他们之中,许多人依旧会站在阿桑子合的立场说话。
董腊冷眼扫过衆人,睇向我道:“青娘子,你这就不懂了。‘姑家女,伸手娶;舅家要,隔河叫。’‘骨肉还乡’是我们西南夷族世代相传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