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嘛!”槐序眉眼之间,浮现一丝忿然,“王娘子和徐婶前些日子,便劝她回家歇着,等生养过,再出来干活也不迟,可妮依说她只有做工赚钱,在夫家腰杆才能挺直些,不然要被欺负到地底下。”
“妮依那妹崽,平日里惯是个好强泼辣的性子,成亲还没有一年吧,怎麽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干娘你不晓得,妮依的阿爸丶阿妈竟然——”槐序又叹了口气,“要不是她今天在王娘子面前哭诉,我都不知道她一直以来,活得那麽辛苦。”
我亦感慨:“牛门峒本来就穷,妮依家弟妹又多,她是长姐,从小到大,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不是我替她阿爸丶阿妈开脱,但凡做父母的,心里也想一碗水端平,可更多时候,还是有心无力啊。”
“妮依倒不是抱怨要照顾弟弟妹妹,她和她现在这个男人成亲前,有过一个相好,但她的阿爸丶阿妈嫌对方穷,硬生生把两人拆散了,嫁给聘礼出得最多的这一户。她阿爸丶阿妈收了礼,也不给她办嫁妆,妮依空手嫁过去,夫家成天横挑鼻子竖挑眼,就连怀孕後,多盛半碗饭,都被念叨好久。幸亏王娘子在燕子坪开设织坊,她过来帮忙,赚了工钱,补贴家用,境遇才好转些。”
我唏嘘不已:想不到性子要强的妮依,竟生长于这样的家庭;她那穷了大半辈子的父母,也许从未想过一碗水端平,而是逮着最听话懂事的孩子使劲亏待……
槐序忧心忡忡:“干娘,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妮依生下娃崽後,在夫家的日子会更难过。”
“凡事往好处想,”我违心劝慰她道,“孩子终归是父母血脉所系,也许他们有了孩子,夫妻之间反而变和睦了。”
“不会的干娘。”槐序神色冷静,且笃定道,“两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凑在一块生孩子,下场肯定是灾难。”
活了三十年,见过不少婚丧嫁娶,我深知妮依的悲剧——从她心疼父母,放弃嫁妆入夫家门的那一刻便开啓了,生孩子往往并非逆转,而是在婚姻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我亦预感——槐序的预感即将在未来的日子里上演,但令我和槐序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烈……
中秋前一日,我带着槐序他们准备迎新谷用的糍粑,徐嫂匆匆赶到客栈,神色凝重道:“青娘子,织坊出事了,王娘子请你过去一趟。”
槐序惊道:“出什麽事了?”
我忙搁下手里活计起身:“走,我们路上说。”
槐序跟过来道:“我也去!”
徐嫂叹息出声:“前些天辞工回家安胎的妮依,昨夜上吊自尽了。”
槐序一脸地不可置信:“徐婶你说什麽?妮依,妮依死了?!”
我亦是震骇:“那……岂非一尸两命?!”
“是啊。”徐嫂一脸痛惜,“苦命的闺女,还不满十九岁呢!今天大早,她男人带着几个族亲来织坊报的丧。”
“妮依的男人来织坊报丧?”我敛了敛心神,问道,“这不合规矩,他与王娘子说什麽了?”
徐嫂面上流露出厌恶之色:“这男人可不是东西,一张嘴在那颠倒黑白。他说妮依在织坊帮工累死累活,临到生産,又被赶走,妮依受尽委屈,才会一时想不开,上吊自尽;还说我们汉人都是利欲薰心,王娘子开织坊,欺压僚人,克扣工钱,妮依就是被她害死的。”
“畜生!”槐序激动道,“欺压妮依,让妮依受尽委屈的,明明就是他自己!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有脸来织坊闹事!”
“看来他是想借妮依的死讹上一笔。”我问向徐嫂,“王娘子允他了吗?”
“没有!”徐嫂摇头,斩钉截铁道,“他这样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万万不能遂了他的愿。”
槐序怒不可遏:“徐婶,这个畜生还赖在燕子坪吗?看我去不手撕了他!”
“已经走了。他说先回去给妮依‘踩堂上山’,待丧事了了,再来找我们算帐。”说到这里,徐嫂唾了一口,骂道,“砍脑壳的腌臜玩意!谁家男人死了婆娘像他这样!张口闭口就是钱,妮依怎麽嫁了这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什麽?”槐序嚷道,“妮依昨夜过世,停灵还不到一天,这个畜生等不及给她发丧,是心里有鬼,怕遭报应吧!”
“谁说不是呢?”徐嫂附声,“我们汉人习俗,家中成年人去世,至少停灵三天。”
“僚人也是如此。”我审慎道,“不过,明天中秋,也是我们僚人的‘八月节’,连着两日要迎新谷,祭祀祖宗,葬礼要招待亲朋,少不得乡邻帮忙,寻常人家赶在节前,把後事办了,倒也无可厚非。”
一路说着,便到了织坊,柳行简丶刘玉都在,王云慧倚窗而坐,神色尚且镇定,见到我,即刻起身迎出:“青城,你们来了。”
我握住她的双手,由衷道:“王娘子,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