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骇了一跳,定睛看清来人,放下酒壶杯盏,问道:“这麽晚了,你不呆在屋里休息,坐在外头做什麽?”
熊图端起面前的瓷碗,身子侧转,朝向屋外:“口渴睡不着,起来找碗水喝。”
我给自己倒一杯“重碧春”,漫声又问:“怎麽,有心事?”
夜风拂得廊下的风铃轻响,熊图缓缓回道:“我突然觉得,同样是过生日,你有家人有朋友,跟你比起来,我穷得像个乞丐。”
我抿一口酒,轻笑:“你没家人没朋友吗?难不成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熊图的嗓音有些嘶哑:“有是有,但跟你的不一样。”
“这就是云泥之别。”我摩挲着手中杯盏,亦感得意,“你和你的家人朋友,就像天上的云,飘忽不定;我身边的呢,挣扎于泥淖,大约是要实在些。”
熊图转过身道:“我喝凉水你喝酒,你可真够实在的。”
我笑道:“你馋啦?”
“我已有多年不曾在生日饮酒,今日机缘巧合,你不打算请我喝上一杯吗?”
“不行。”我断然摇头。
“为何?”
“一来,你的伤还没好;二来,这‘重碧春’是林钟专享,我也只敢偷偷饮上一杯,倒多了他会发现的。”
熊图沉默半会,又侧过身去:“你很在乎林钟的感受。”
“还行吧。”我举杯,看向天边的毛月亮,“我这人——不喜欢强人所难。”
巡检司的怂包绕道补给已有月馀,害我少赚不少银两,“罪魁祸首”却跟没事人一样,每日前後院穿梭,养马喂鸡,与两个小的混得厮熟。
八亭道上行走的都知道,青城客栈时常收治过路伤患,且会留他们帮工抵债。
过路的马帮以为熊图也是如此,数次吆喝他去钉马掌,被我撞见拦下,马锅头们纷纷笑话我偏心眼;更有些不知死活的,暗中议论——青娘子这次捡回来的小白脸,只怕是山中的狐狸精所化。
我琢磨照这样下去,早晚要生出事端,于是旁敲侧击问“活阎王”——何时回泸州,总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这一日,就连远道而来的锅头大哥,都在打听我的婚期,方知“青娘子情系‘狐狸精’”的风言风语,早已越过牛广河,传遍乌蒙山。我再也忍不了,午食过後,便催促熊图,同往燕子坪。
熊图跟在我身後,问道:“青娘子唤我出来,所为何事?”
我头也不回,快步前行:“无事。带你串个门,消消食。”
“你要带我去燕子坪?”
“嗯。”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注一)。
远山隐隐传来垦田人哼唱的农歌——
大家齐力斫孱颜,
耳听田歌手莫闲。
各愿种成千百索,
豆萁禾穗满青山。
熊图冷不丁出声:“这里曾是戍所,真想不到,王黄州的《畲田词》(注二)竟会传唱此间。”
我驻足回首:“这曲子是柳先生教给他们的。”见熊图神色微动,又补充道,“柳先生原是舒州桐城教谕。”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见过他喽?”
“不曾。”熊图微微垂首,话音中似有遗憾之意。
“一会带你去学堂转转,柳先生收拾那些皮猴,还挺有一套的。”
路过织坊,我进去与王云慧打了声招呼,当面谢过芝莫,便领着熊图,直奔刘玉的医馆而来。
刘玉正在案前整理医案,我拍门唤道:“刘大夫!”
刘玉举首笑言:“青娘子。”倏尔瞥见我身後的熊图,不由形容一肃,忙不叠起身迎出,“不知知府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熊图执手,温言道:“刘大夫不必多礼。”
刘玉小心翼翼看向我:“熊大人看上去气色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