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因为同类之死而产生的恐怖情感,但相伴产生的还有一种任何一个活人都想了解死人身份的那种天生的好奇心。
就好奇心而言,这方面,西比尔会和维多有非常一致的共同语言。
死者全是土生土长的丰查利亚人。胡子像是迪特马尔人的头发,头发又像是野蛮生长的野草,颜色是铁锈那般深红。维多数了数,死者一共是二十四人,大多非常年轻,看样子都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只有最左边排头的那一个是个上了年纪的:他的嘴巴张的大大的、圆圆的,好像是在向天吹着号角,亚麻色的胡子完全失去了精神气,白白的脸上,五官也完全走了样。维多对他瞧的时间特别长,倒不是因为那有异于活人与其他死人的面部表情,而是因为他瞧中了他右手死死攥住的手枪。
身为尼多洛下属的传令兵,他的配枪比其他人的看起来都要好,至少比维多自己分到的那把要好得多,之前就有人想要把那把枪抽出来,死人那因为过分劳作而粗糙的大手上有不少脚踩的鞋印子,但是,那枪就像被用铁水和手焊在了一起,怎么抽都抽不掉。维多不是第一个尝试者,也不是最后一个。脚踩着死者的手腕,维多拔了一阵子的河,也还是无功而返。
然后他将从这些死尸手中得来的马刀拿在了手里,眼看着就要一刀砍下去,但这名桨手阻止了他,男人按住少年握刀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维多有些不解:“胡波德,你干什么?”
胡波德·法尔肯施坦因,这名桨手正是之前在船上不受维多激将法,并与之针锋相对的那位。
胡波德蹲下来,抚摸着死者手中的那把枪,用略微打颤的声音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胡波德哆嗦着嘴唇又重复了一句。死者手腕与手掌的关节处因为维多的用劲有了部分脱节,在勉强还连接彼此的皮肉下面,他隐约能够看到有筋膜笼罩的粉红色骨头,“维多,你要记住一点:要是想活着,在你死我活的战斗中活着,就不能不保住自己的天理良心。”
“天理良心?你这个靠倒卖羊毛发家的二道贩子,要不是因为革命爆发,金融混乱让你之前持有的国家债券全部变成了一堆废纸,你的日子不知道要好过到哪里去呢。”维多很记得胡波德·法尔肯施泰因的根底,他笑了笑,表示完全不相信对方的这一套说辞。
在革命还没爆发前,迪特马尔王国还在大陆上对外扩张,这些金融投机者可是一听说国家要打仗就眉开眼笑的不得了。银行家们喜欢打仗,因为国王需要筹集足够多的钱财才能够发动战争,而战争一打响,每天都需要花费多的不得了的钱,这时候国王就会向银行家们借债,国王借债的利率要比普通的商业债券高得多,而迪特马尔总是会赢,所以他们一般会赚的盆满钵满。胡波德·法尔肯施泰因也是那群金融投机者中的一员,反正有大银行家,像是德雷蒙这样拥有国家铸币权的银行家家族会挡在前面,他需要承担的损失不会比那些大人物多。但是没想到,革命爆发后,革命政府虽然继承了国王的债务,但是大量超发的债券让债券的实际价值疯狂贬值,德雷蒙家族几近破产,而像胡波德这样的金融投机者因为资不抵债,几乎全部被沦为了‘债务奴隶’。
“要尊重死者。如果损害死者的尸体,就要掉头,就要受伤。我见识过迪特马尔和克斯尼亚的战争,为了倒卖羊毛,不说那场战争,从头到尾我都在战火中穿梭,死神就在我背后追着我索命,就说刚才那场战斗,虽然我没有冲在前面,但是我活了下来,就是因为这种天理良心。”
刚才那场战斗,他们中也没死人,甚至都没人受伤啊。
维多摇晃着脑袋,取笑他说:“别说你会被用铁链所在长凳上当桨手,是因为没保住你的天理良心?越缺什么越是嚷嚷着什么,自己没本事看清楚形势,结果倒了霉又怪到天理良心上面来了,这可真不赖。”
胡波德将死者拿着枪的手轻轻放了回去,他语气冲了不少:“你是命中注定要做大事的人,你不信,就别多嘴。我不能坐视你砍掉他的手,我要保住我的天理良心,这没什么好笑话的,你有什么好笑的?”
维多这次只是笑笑,没有再有所动作。
打破两人僵局的是回到镇子里来的两名先遣队中的先遣队队员。
是‘紧急动员!’
一团黄黄的汗珠,落到那名船员的马的马掌在空地里落下的印子里。
维多的脑子里只留下这样的印象:筋疲力尽的马喘的比人还厉害,还有,站在马旁边的那名船员湿漉漉的衣角泛着血一样的颜色。他的一条胳膊像是一团破棉絮那样垂了下来,好像没断,好像已经断了,皮肉耷拉在肩膀上,像一块红布。鲜血哗哗地往衣服上淌,犹如弯曲的小河。
维多还没有彻底意识到,一场战斗已经来到眼前,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名船员和胡波德谈话,后者立即充当起了传令兵的角色,从堆积如山的尸体旁朝着伯爵宅邸跑去。
里迪镇,直到东南最远的建筑物,到处都是丰查利亚语和迪特马尔语的喊叫。许多国王号的水手彼此相遇后,就成群结队地往之前维尔托离开镇子的那个路口跑。就连之前打包好的‘俏姑娘’,也被一队七名炮手用剩余的两匹马从旁边房子的余荫中拖了出来,虽然两匹马拖动差不多半吨的‘俏姑娘’还很吃力,但是加上七名炮手,总算没有一开始那么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