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平原的冬夜,是一块浸透了墨色的巨硕寒铁。风,不是吹来的,而是像无数冰冷的锉刀,从四面八方刮削着天地间的一切。年的这个深夜,一支解放军连队正沉默地穿行在这无边的黑暗与严寒中,如同一条悄无声息的河流,在凝固的荒原上艰难涌动。
林瀚章觉得自己的肺叶快要炸开了。
冰冷干燥的空气吸入鼻腔,宛如吸入了一把把细碎的冰针,刺得喉管生疼。每一次呼气,都在唇髭上瞬间凝结成白霜,又被呼出的热气稍稍融化,周而复始,弄得口鼻处又湿又冷,难受极了。他身上那件土布染制的棉军装,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又冻硬,外面一层是冰壳,里面一层是湿冷的黏腻,沉重地裹在身上,行动间出“窸窣”的轻微摩擦声。这衣服很多地方已经破旧,露出灰黑的棉絮,根本无法有效抵御这彻骨的寒风。
他的背上,是打得方正却无比沉重的背包,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一支比他体温还要冰冷的步枪,枪托粗糙地磨蹭着他的脖颈皮肤,三八大盖,这是上次战斗的缴获。子弹带勒在胸前,手榴弹袋挂在腰侧,还有那条干瘪却又占地方的米袋,所有这些重量,都无情地压在他这个曾经以笔为枪的学生仔肩上。他感觉自己的脊柱正在这重负下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脚下是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地,每一步踩下去,都震得脚底板麻,却又不敢出太大的声响。整个队伍除了脚步声、偶尔被风吹得晃荡的水壶与枪械的轻微碰撞声,以及这该死的、似乎永无止息的呼啸风声,再没有别的杂音。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充满了紧张的期待和对未知的恐惧。
林瀚章参军有一段时间了,但如此高强度、长距离的夜间急行军,依然是他难以完全适应的考验。书本上的理想主义热情,在严酷的生理极限面前,变得有些苍白。他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嗓子眼儿里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他死死咬着牙,目光紧紧锁住前面那个模糊的背影,依靠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坚持,努力不让自己掉队。不能掉队,在这敌占区边缘,掉队往往意味着死亡。
“同志们,加把劲!坚持住!绕过前面鬼子的封锁线,就是咱们的根据地!到时候就能喝上口热乎水,歇歇脚了!”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前向后传来,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即使在风声中也能清晰地送入每个战士的耳中。是指导员郑怀远。他同样一身破旧军装,风纪扣却扣得一丝不苟,身影在黑暗中显得精干而可靠。他一边随着队伍快步移动,一边穿梭在行列之间,时不时伸出手,轻轻拍拍这个战士的背包,推一把那个战士的后腰,用简短的言语注入力量。
“铁牛,背包带松了,紧一紧,别散了架!”
“小董,水壶没声了,是不是冻上了?忍忍,快到地方了。”
他的声音稳定而充满信心,像暗夜中的一盏灯,微弱却坚定地温暖着这支疲惫的队伍。
林瀚章感到一股力量从郑怀远的话语中传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调整自己混乱的步伐和呼吸。就在这时,他脚下一个趔趄,被一块冻土疙瘩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倾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而稳当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几乎失衡的身体拉了回来。
“小心点,文化人儿。这黑灯瞎火的,摔一跤可不好玩。”
是走在他侧前方的老班长。老班长年纪其实不大,约莫三十五六,但长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眼神锐利得像鹰。他嘴里调侃着林瀚章“文化人儿”,手上却无比实在,几乎是半拖着林瀚章往前走了好几步,帮他稳住了节奏。
“谢…谢谢班长…”林瀚章气喘吁吁地道谢,脸上有些烫,既是累的,也是臊的。
“谢啥?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弟兄。”老班长松开手,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队伍尾巴,压低声音,“你这知识分子,能跟着咱们一起扛下来,就不孬!比那些光会耍嘴皮子的强多了!脚底下活泛点,看着点路,学学前面那小子。”
老班长用下巴朝更前面一点的位置努了努嘴。那里有一个显得更瘦小的身影,正努力挺直腰板,模仿着真正老兵的行进姿态,虽然同样疲惫,甚至步伐因为强撑而显得有些僵硬可笑,但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头却显而易见。
那是连里最小的战士,大家都不叫他本名,只叫他“山药蛋”。他来自山西某个山坳坳,据说是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自己跑出来找队伍要口饭吃,就再也没回去。他背上那支老套筒几乎比他矮不了多少,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还要老。
似乎是感受到后面的目光,“山药蛋”也回过头,黑暗中露出一口白牙,冲老班长和林瀚章努力挤出一个“我一点也不累”的笑容,然后又赶紧扭回头,更加卖力地跟上前面人的脚步,仿佛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个“老战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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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瀚章看着那瘦小而倔强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是惭愧,也是动力。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凝聚起快要涣散的意志,将身上的负重重新调整了一下,迈出的脚步似乎又坚定了几分。
风更紧了,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队伍沉默地行进,像一把尖刀,试图悄无声息地剖开这浓稠的、危机四伏的夜幕。远方,在地平线模糊的轮廓尽头,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或许是星光,或许是人家的灯火,又或许…只是疲惫产生的错觉。
郑怀远不知何时又移动到了队伍中段,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无边的黑暗,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异响。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驳壳枪枪套。
林瀚章的心跳刚刚因为短暂的插曲和调整而平复少许,此刻又不由自主地加起来。他知道,郑怀远的警惕绝非多余。这片看似死寂的平原,每一处沟坎、每一个村庄的残垣断壁后,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封锁线,就像一道无形的鬼门关,谁也不知道它具体会在哪里出现,又会以何种方式突然张开獠牙。
急行军的目的,就是为了规避它,悄无声息地绕过它。但战争,从不遵循任何一方的美好愿望。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步枪冰冷的枪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场伟大的解放事业,并非只有激情澎湃的演讲和理想主义的蓝图,它更多的是由无数个这样冰冷、疲惫、紧张甚至恐惧的瞬间构成的。而自己,正走在其中,成为这宏大历史的一个注脚,一个亲历者。
下一步踩下去,脚下的冻土似乎格外坚硬。
下一步迈出去,风声里似乎夹杂了别的什么……
不是风声?
林瀚章的思绪猛地被拉回,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就在他下意识地想要侧耳细听时——
“啪勾——!”
一声尖锐而突兀的枪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重的夜幕!那声音极其清脆,带着某种特有的回响,林瀚章在训练时听过,这是日军三八式步枪的独特枪声!
“敌袭!散开!就地隐蔽!”几乎在枪响的同时,指导员郑怀远那原本刻意压低的声音骤然爆出巨大的能量,如同炸雷般在队伍中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果断和急切。
死寂的沉默瞬间被打破!原本如河流般行进的队伍像被一块巨石砸中,猛地四散开来!战士们凭借着训练的本能和求生的欲望,扑向路边任何可能提供遮蔽的土坎、沟渠、枯草丛。
林瀚章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巨大的惊悸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但身体却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他跟着前面的老班长,一个猛子扑倒在一条浅沟里,冰冷的泥土气息瞬间涌入鼻腔。
枪声,仅仅只有一开始那一声吗?
还是……
更多的枪声会接踵而至?
他死死攥着手中的步枪,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膛。冰冷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席卷了他的全身。黑夜,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急行军结束了。
战斗,或者说,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已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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