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场就吐了,”她继续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冷酷的自嘲,“吐得一塌糊涂,腿软得站不住,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后来好几天,吃不下饭,一闭眼就是那个画面……比你刚才,可能更不堪。”
林瀚章怔住了。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更无法将眼前这个冷静得仿佛能面对任何创伤的女子,和那个会呕吐、会腿软的女孩联系起来。
“那……后来呢?”他忍不住问,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后来?”周文瑾轻轻重复了一句,终于将目光转回,看向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马灯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后来就习惯了。”
“习惯?”林瀚章无法理解这个词。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习惯?
“不是变得麻木,”周文瑾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纠正道,“是明白了。明白了我的害怕和恶心,救不了任何人。明白了如果我因为害怕而退缩,就会有更多像老大娘那样的人死去,或者像你的战友那样,”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角落的伤员,“得不到及时的救治。”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林瀚章的心上:“我们在这里害怕,我们在这里难受,我们在这里做着自己可能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是为了什么?”
她看向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不就是为了以后,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父母孩子,再也不用经历这样的害怕和难受吗?不用再面对冰冷的枪口,不用再躺在冰冷的破庙里等死吗?”
林瀚章彻底呆住了。这些话,指导员也说过类似的大道理,但从这个刚刚从血腥工作中停下来、语气平静甚至有些疲惫的女护士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重量和真实感。它们不再是标语和口号,而是从鲜血和苦难中生长出来的、最朴素的信念。
是啊,为了更多的人不用再害怕。
这个简单的答案,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郁结的某个锁扣。虽然那沉重的负罪感和恐惧感不可能立刻消失,但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方向。
破庙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林瀚章看着周文瑾被灯光勾勒出的侧影,忽然忍不住问:“同志……你……打完仗以后,想做什么?”
他问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幼稚,与眼前残酷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在此刻,这个问题却仿佛代表了某种对光明未来的极致渴望,是对当前黑暗的一种反抗。
周文瑾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竟然缓缓浮现出一种清晰的、带着无限憧憬的光彩,连那双清冷的眼睛也仿佛被点亮了。
“我啊?”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的向往,“我希望,等胜利了,新中国建立了,每一个孩子,我是说每一个,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最山沟沟的村里,都能打上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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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苗?”林瀚章有些不解,这个词对他有些陌生。
“嗯,”周文瑾用力地点点头,眼神专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画面,“种牛痘,让他们不得天花;打各种防疫针,让他们不得霍乱、伤寒……那些要命的传染病。我见过太多孩子……因为这些本来可以预防的病……没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很快又亮了起来,“我就想,以后能有很多很多医院,很多很多医生护士,走到哪里,就把健康和预防带到哪里。让孩子们都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不用再像现在这样……”
她没有说下去,但林瀚章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来自战地医护人员最朴素、最真挚、也是最伟大的梦想。没有豪言壮语,却具体而温暖,充满了对生命最本真的关怀。
他被深深触动了。相比于自己那些或许有些虚无缥缈的宏大理想,她的愿望显得如此踏实而光辉。
他不由自主地接话,眼中也焕出神采,仿佛被她的憧憬所感染,那些诗句和理想再次在心中澎湃:“我想看到‘寰宇澄清万里埃’的那一天!一个崭新的、强大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没有压迫,没有侵略,没有战乱!每个人都能够自由地追求知识和幸福!”他的语气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激情和文雅。
周文瑾安静地听着,对于他引用的诗句,她或许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文采,但他话语中描绘的那个没有战乱、人民安定的世界,却与她的梦想如此契合。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很浅很浅的笑容,像是投入冰冷湖面的一颗小小石子,漾开微弱的涟漪,却足以动人心魄。
“嗯,”她轻轻点头,目光再次望向那盏摇曳的煤油灯,仿佛在那微弱的光晕里,看到了他们共同憧憬的未来,“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的。林瀚章在心里默默重复,仿佛也从中汲取了力量。
就在这时,郑怀远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充满理想光辉的静谧:“集合!准备出!”
休整时间结束了。冰冷的现实再次迫近。
周文瑾脸上的那丝憧憬和笑容迅隐去,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冷静和坚韧。她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围裙和衣服。
林瀚章也赶紧站起来,将喝空了的搪瓷杯递还给她,再次郑重地说:“谢谢……谢谢你的水……还有……你的话。”
周文瑾接过杯子,只是微微摇了下头,算是回应。她转身快步走向伤员,开始检查他们是否做好了转移的准备。
林瀚章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手脚依旧冰冷,胃里依旧不适,心跳依旧很快,但那种溺水般的孤立无援感和巨大的迷茫,似乎减轻了许多。心底某个地方,因为那短暂的交谈和共同的憧憬,而变得温暖和踏实了一些。
他握紧了手中的步枪,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
破庙外,寒风依旧凛冽,夜色更深沉。短暂的交谈结束了,但某些东西,已经在两人之间,在那摇曳的煤油灯下,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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